出现在古道上的第六个人是一个跛脚妇人,手里牵着个刚满两岁的女娃娃,眼睛闭着,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盲杖,显然是有眼疾的孩子。
刚一出现,两人就跪倒在郑音书脚边。
“二位请起,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便是。”郑音书见状赶紧上前扶起,“能帮的在下一定尽力施为,莫要行此大礼。”
“郑音书,你有病啊。”无生看都没看跪在的两人,只是骂道,“做好事没有这么做的,你真的看不出这两个人来这做什么的吗?”
树皮腐烂的老槐树,没舌头的癞蛤蟆,单翅膀的臭乌鸦,龟壳破了的死王八,四滴心头血让他们保了四百里的平安路,现下这个显然也是如此,可她郑音书给不起第五滴心头血,再给真的会死人的。
“求求真人,我女儿生下来就瞎了眼睛,只要两滴真人的心头血,就能重获新生,她生下来就没看过世间的花花草草,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啊。”妇人跪地苦苦哀求,和先前那四个人完全不同。
“姐姐帮帮我吧,我不想一直眼瞎。”那孩子听见娘亲的哀求声,也扒住郑音书的衣角哭泣,“我看不见,路上耽搁了很长时间,来得太晚了。”
无生不管这些,从郑音书背上跳下来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来得晚怎样,她瞎了眼又怎样,她郑音书不欠你们的,什么都付不起,凭什么呀?”
是啊,凭什么,凭柔弱,凭眼瞎,凭于心不忍吗,前面四个好歹能保四百里的平安路,那现下这母女俩凭什么?
“很抱歉,我给不了你们两滴心头血。”
郑音书将母女两人扶起,无生以为这人有了长进,不准备做亏本买卖了,不想听到接下来这番说词:“二位的遭遇我也很同情,只是我已经给出了四滴心头血,最多只能给一滴,若是给了两滴,只怕我走不出关山了。”
一滴心头血换一只眼睛,那么还有一只眼睛呢?
只听这人轻声说道:“虽然给不了两滴血,但我可以给一只右眼,一只眼睛也可以看世间的花花草草。”人有私心,她想给自己留下一只眼睛。
“我知道失明是很难受的事情,因为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但实在很抱歉,我给不了更多,因为我想用左眼看看我喜欢的人。”
郑音书很爽快地给出了第五滴心头血,接着用灵力剜出了自己的右眼,没有一点不舍,笑着递给对方,母女二人道谢离开。
无生看着她空洞的右眼,里面的血还在往外渗出,她带着哭腔说道:“你不活了吗?”
“一只眼也可以看世间。”郑音书用手帕捂着右眼,笑得很是爽朗。
“你遇到的都是魔族之人,这你也觉得甘心吗?”无生不理解,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除了几百年前的红衣女子。
血止住以后,郑音书就放开了手,淡然回答道:“世人既然说我救世,那我想应该也包括魔族之人。”从前的她不会救魔族,而现在她愿意为魔族的孩子牺牲一只眼,救世,应该是包括人妖魔三族的。
此言一出,冷千秋也是感慨万分,对着我说道:“我们少君有个很好的师尊,昔日两族结仇,今日郑真人居然肯为我魔族子民做出牺牲,想不到啊,真人救世,而我魔族有一天也包括在世人里。”
“本座还有公事处理,先走一步。”冷千秋心绪有些复杂,干脆借公事的名头先走了,我留在原地继续看着,走错路不要紧,有人会用真心打动。
“我无意与魔族结怨,现在可以证明吗?”郑音书一点也不在乎刚失去的右眼,只在意眼前人会不会让她顺利过去。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拦着你不过去吗?”无生声音有些沉闷,“你真的很像她,不悔,真的会不悔吗,为什么要叫我无生?”原来无生知道啊,那为什么那时候谎称自己不记得呢。
“一开始我是有些怨恨方不悔的,谁叫她忍心骗我孤守关山几万年呢?”
可是再多的怨恨,随着时间流逝也会烟消云散,只剩下那么一点好来,无生的语气里满是惆怅,“你真的很像她,但又没那么像她。”
因着那么一点像,无生现身来到郑音书身边,明明最像方不悔的是她自己,容貌是完全一样的,何况她就是方不悔,虽然只是一魂一魄,可终究还是她。
无生很厌恶这个事实,她希望方不悔能把她当旁人对待,所以谎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装傻充愣瞒过所有人,演技很拙劣,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骗过那个人。不管有没有,方不悔从来只叫她无生,虽然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方不悔喜欢这么喊她,那就勉为其难这么叫着吧。
方不悔让她镇守关山,她答应了,因为她以为那个人会和她一起,可没想到那个人再厉害终究也是**凡胎,是人就会有死去的那天,谁也逃不过。无生没想到自己要孤独那么多年,从怨恨到想念,不过区区百年,剩下的漫长时间她全用来怀念那个人。
如果不是郑音书到这里,无生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想念那个人,甚至借着怨恨不甘的由头大哭了一场,只是身边再也没有能安慰自己的人。郑音书是很像方不悔,可到底不是她,更不会拥抱她,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也不会低声安慰她告诉自己在死神未降临之前她会与她同在。
她早该知道,方不悔死以后,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方不悔。
如果世上真的还有方不悔,那也只会是她无生,她曾经很厌恶这样,可现在却很希望有人能这么想,如果还有人记得这件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方不悔还留存在人世,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没有人比她更懂方不悔,也没有比方不悔更明白她无生,她们是一体的,虽然她曾经否认了。
无生从来都不想真的出去,关山是她们共有的记忆,哪怕再枯燥,再无趣,也比外面强得多,外面没有方不悔留下的痕迹,但关山有。
“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我不想守护魔族,可这是她唯一的希冀,此外容不下任何人。”无生没有再为难这个很像方不悔的人,收了所有的神通,“你走吧。”
话音刚落,无生就离开了,和她来时一样突然,郑音书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大道,面前出现了好几个人,都是十分熟悉的身影。
她打了个趔趄,我伸手扶住,碰到她时发现手指冰凉,右眼空洞,干涸的血迹印在脸颊上,左眼满是血丝,她在朝我笑,这个人在古道上走了十几日,失去了所有才出现在我面前。
“早知如此,真人该早些投奔我们才是,先前别扭个什么劲呢?”说话的是贞歧,她身旁还站着个穿灰布袍的年长女子,眼角满是皱纹,正一脸慈爱地看着郑音书。
“师姨?”哪怕只剩一只眼睛,郑音书也能认出对方,只听她欣喜万分地说道,“我竟然不知道师姨会来这里。”
郑音书口中的师姨自然是清风门藏书阁第六层的守书人师靖,在师靖交付完祝笑生许诺给赵峥的山泽行功法后,她就孤身一人来到了极西之地。师靖不是魔修,也没有奇缘,所以她走不出关山,在无意中打伤无生后,就被困在里面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贞歧向冷千秋求情才放出来的,结果就是这两人结了主仆契约,贞歧为主,师靖为仆。
冷千秋并不在意进来的是什么人,只要不背叛魔族,谁进来都可以,所以在见到师靖爽快地成为仆从后反而对她印象好了不少,至于属下之间的那点私事,她不会过问。
贞歧分明是个孤家寡人,却不知从哪里又跑出个侄女来,师靖一口一个姑姑,喊得贞歧直翻白眼,不过到底没有否认。师靖看上去年纪不小,却像稚子孩童一般,成日里黏着贞歧,对方到哪,她就跟到哪里,贞歧虽然看上去不情不愿,可到底是没坚决反对,在我看来,那不痛不痒的责骂简直是在默认。
而且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很怪异,不像是姑侄,倒像是别的,只是当事人都没承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没有看见,我自己的事已经很头痛了,没有闲心管别的。
冷千秋走以后,来这迎接郑音书的不止我三人,风怜香、花惜语和谢残阳都来了,先前这三人因着冷千秋在不敢现身,人走以后才敢出来,有这样一群掩耳盗铃的属下,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
秋钟还记得风怜香跟花惜语用捆仙绳绑她的事,所以缩在一边,不敢出声,生怕被算总账,见郑音书向她走来,才挠头问好。
郑音书和谁说话都一副温和模样,双手结印解了与秋钟的主仆契约:“主仆契约已解,今日放你自由。”
“多谢真人。”秋钟简直喜出望外,除了道谢说不出第二句话,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回极西之地一趟什么处罚也没有,现下连主仆契约也解了,虽然郑音书从未真的强迫她做什么,可到底是为人仆从,心里怎么也不舒坦,现在好了,她又是原先神气十足的八魔将了。
皆大欢喜,所以接下来要处理我和她之间的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