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故人冢

三天后,越似霰在与鸢城相接的梁城驿站中醒来。

裴信将军向她禀报:“少帅,越家军与鸢城百姓已全部撤入信州梁城。”

在越似霰的计划中确实有这一步,只是……她不应在此。

她着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晚江先生刺入银针使少帅昏睡不醒,再找到我,向我询问少帅的计划……我原是想将江先生拿下关押起来,可江先生说、说他大概猜到了少帅要做什么,他愿意以身相代,少帅乃是一军主帅,不该以身犯险……”

越似霰难以置信道:“然后……你们就合谋,让师父代替我……”越似霰好不容才理顺一口气,“江流人在哪里?”

裴信支支吾吾,不回答。

“裴叔,你不遵守我的命令,跟江流合伙隐瞒我,将我弄到这儿来……这些,大局为重,我都可以不计较……但……裴叔若是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怎可以不告诉我?”

越似霰避开了裴信的目光,似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师父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裴信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艰难开口道:“大宛人将一具越家军领将的尸首挂在鸢城城头,向我们示威……”

越似霰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就听裴信咬牙道:“是、是江先生!”

裴信紧接着道:“并传信一封,说底下有个兄弟受不了折磨,已经将咱们越家军的计划和盘托出……”

越似霰在惊涛骇浪中空悬的心终于触了礁,尚来不及感受滔天痛苦,就已沉没。

最终,她风平浪静地回答裴信:“我知道了。”

越似霰执意要夺回江流遗体。

裴信恳切阻拦:“少帅,你不能以身犯险啊!”

越似霰将大部队交到裴信手中,沉静道:“裴叔放心,我会量力而行。”

越似霰只带了五个兵,趁夜潜行,赶到鸢城。此时的鸢城已是一座空城。战火硝烟的气息,荒凉得连飞禽走兽都少出没。

只有城头吊着一个人,身着越家军的铠甲。

身材颀长、单薄,不似武将。

“那是——江……”孟玉将后两个字咽了下去,担忧地望着越似霰的背影。

越似霰直愣愣地盯着城头的尸体,熟悉……又陌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拿出生平最镇定的命令道:“侦查四周,注意隐蔽。”

越家军比大宛人更熟悉鸢城布局,一行人分六个方向行动,约定若半个时辰后原地集合。越似霰一路沿城墙潜行,一连抹掉了三个埋伏在此的大宛士兵的脖子。

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箭射下城头那人头上蒙着的头巾。

那人黑发披散而下——不是江流。

霎时,越似霰欣喜若狂,几乎落泪。

可一个呼吸过后,她便冷静下来,回到原地等待其余五人。

所幸五人都按约定时间赶回。

越似霰道:“不是江流,大宛人有诈,立即返回!”

大宛人没有捉住江流,江流和这一小队人马也没有回来,说明,突袭小队要么失踪,要么计划成功。

越似霰直觉是后者——

江流带着越似霰的突击小队,深入敌军。

与越似霰的计划如出一辙。

……

越似霰当机立断,连夜统领全军,对大宛军队发起总攻。

福星再次站到了大凌这方。

大宛果然是虚张声势,后方被江流所带领的突击小队深入偷袭。

突袭小队的火矢对准了大宛单于的营帐,单于及一众大宛猛将葬身火海。大宛群龙无首,根本来不及应对骋夜而来的越家军大军,不出一个时辰,便溃不成军。

江流带领越似霰的突袭小队,给鸢城百姓和越家军大部队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

可,十二人深入敌军大营内部,除非天神相助,否则……

从此往后,越似霰再也找不到江流了。

毫无疑问,越似霰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是江流。

小时候,母亲和哥哥都走得很早,越望山是唯一和越似霰有血缘纽带的人。可相较于做父亲,越望山更擅长当将军。

江流出现,弥补了越似霰命里缺失的一部分。

在越望山去世前,越似霰对江流的感情同孺慕之情没什么两样。

失去父亲后,越似霰虽然强迫自己迅速成长起来接过重任。但在越家军走到最艰难的时候,她还是有意无意在江流面前流露过弱态,下意识寻求庇护。

这无异于亲手将江流推上断头台。

没有越似霰的允许,亲卫是决计不会将她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她离开的两天两夜,江流自行推断了无数种可能。猜了个**不离十。

所以,江流不动声色地接手了越似霰的催命符。

那原是越似霰留给自己的,来日九泉之下,她需要给越望山一个交代,更得给越州百姓一个交代。

只不过,江流用上了越似霰生平最讨厌的方式——

一命换一命。

以至于连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回来。大宛军才会另找尸体伪装成江流,挂在城头,让越家军误以为计划失败,扰乱军心。

越似霰心想:师父,留我一人在这世上,我不会领你的情……永远不会……

江流走后,越似霰对疼痛的感知愈发敏锐。身边无人可倾诉,她学会了忍。将那些无力懦弱滴水不漏地埋进心头。此后十年,不曾在任何人跟前吐露半分。

每每午夜梦回,江流的牺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越似霰:过度依赖,会害死至亲至近。

与大宛决战前夜,二十八岁的越似霰回望鸢城方向,那里曾住过她的家人。

如今回头,尽是故人冢。

辛筠之夫越望山;

越望山之妻辛筠;

越望山与辛筠之子越聿礼;

西北提督裴信将军;

……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江流的墓碑上。

坟茔里没有江流的尸骨,墓碑上没有刻江流的名字。

只写着:越似霰之师。

越似霰似委屈,又似愤懑,最终只赌气般留下一句——

“师父,我不会领你情的。”

然后紧挨着江流墓碑,又立了一块木牌。

家里人都走光了,她只好提前给自己准备了。

她想:这次总够周全了罢?

若战死沙场,她的魂魄一定要回到这里。

——

松雪大梦初醒,一把抱住芳甸。

芳甸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无处不提醒松雪——从前活生生的师父江流,早已不复存在。

松雪难以抑制地心慌,不住颤抖起来。

“对不起……师父,师父、对不起……”

“该死的是我,是我啊!”

等松雪回过神来,已身在芳甸怀中,泪流满面。

芳甸再顾不上许多,双臂紧紧环住她,跟着一起颤抖。可这具用来盛放残魂的朽木身体,是哭不出眼泪的。

悲伤无法宣泄,就会化为内伤。

两人五感互通,松雪心头愈伤。

前世芳甸因她而亡。怎能不内疚?

而这种极度自伤的心绪,也侵蚀着芳甸。芳甸抬手轻轻抹去松雪收不回的泪珠,却越抹越湿润。

松雪有上千年没有落过泪了,芳甸愈是温柔,她愈是难过自己这一关,别扭地别开了脸。

芳甸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温柔又虔诚地望着她的眼睛:“小霰,你听我说——不是你的错,当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师父……是我骗了你,是我擅作主张骗了你。我早说过,愧疚之情,你最不必背负。”

松雪在芳甸的引导下,回望着他那双清浅的眸子,一双眼中只有她的脸。

因万骨冢发作的缘故,松雪的脸色是灰白的,没有生气,细看还有微小裂痕,更该像行在地狱的鬼……

可在松雪失去意识的好长一段时间内,芳甸几乎耗尽全部心力,才让她重新沐浴在阳光下。

松雪跟着芳甸一起调整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芳甸这才放下捧着松雪脸颊的双手。

松雪像是害怕他离开,赶紧拽住他一只胳膊,呼吸就要急促起来。

芳甸立即抬起另一只手,顺着她后背顺气,像在越似霰幼时那般哄她。

“师父,我没事……”松雪放缓呼吸,“我没事了。”

芳甸这才收回在她后背顺气的手,只任由松雪拽住他的胳膊:“小霰,你背负着万骨冢之咒,实在不宜激动。”

“我知道的师父,”松雪直愣愣地望着芳甸的眼睛,“师父,求你告诉我,当年……当年我翻遍了整个鸢城,甚至大宛人的当年与我们对峙驻扎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你的……”

松雪说着,痛苦扼住喉头,霎时失声——才咬咬牙,一口气道:“……你的尸首。师父,你当年,究竟去了哪儿?是不是真的葬身火海?连一具全尸也留不下?”

说到后面,松雪双目通红,皮肤裂痕又开始丝丝渗血。

落在芳甸眼中,不只是触目惊心。

他不愿意对松雪说谎。

可真相残忍,他更不愿意亲口对松雪说出。

只有沉默。

他不说,更加应证了松雪的猜测。

原本怀揣的侥幸荡然无存。

江流在人间的下场,就是如此残酷。

“我知道了。”松雪痛苦地闭上眼睛。

“小霰,”芳甸再次将松雪拥入怀中,让松雪的下巴抵在他肩头,喃喃念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芳甸的身体是冰凉的,松雪却舍不得松手,她将头低了一点下去,脸埋在芳甸骨感清晰的锁骨处。

“我给你立了墓碑,里面埋的是师父的琴,还给你立了牌位……”松雪指了指自己心口处,“在这里,飞升时放这里带走的。”

她轻轻笑了一声,好像在哭。

“可不管是做人还是成仙,你从未托梦给我过。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你从不来见我,我就觉得你是还是会怪我的……”

松雪的声音闷闷传来,越说越语无伦次,芳甸也有些着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重复道:“小霰,我不会怪你的,怎么会怪你呢?永远不会的……”

松雪抬起头,同芳甸拉开一些距离,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师父,后来,你为什么会成为我的琴灵呢?”

不等芳甸回答,又问:“是不是从一开始,师父就不是凡人?”

松雪眼神清亮冷冽,芳甸避无可避,嘴唇微启,却说不出话。

芳甸本就无意欺骗松雪,沉默便代表默认。

得到确认,松雪继续她的推理:“师父最擅长琴道,难道……师父是下凡历劫琴仙中的一位?”

芳甸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

“小霰,”他慎之又慎道,“我不是。”

松雪心下了然:师父若说不是,其中定当还有别的渊源。

正当松雪犹豫要不要趁此机会刨根究底,芳甸又补充道:“小霰,我不能说太多,但我害怕我的沉默,会误导你,若你再次遇险会无所适从——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一直都是琴灵。”

松雪眼前一亮:“那、师父从前的琴主是何许人物?”

芳甸缄默。

“我不愿使师父为难,”松雪真诚地看着芳甸的眼睛,“师父若不能细说,我便不再问。”

“对不起……”芳甸低下了头,“对不起,小霰。”

松雪抬起了芳甸的头:“师父,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了。”

芳甸知道她心里难受,想要安抚她,于是努力提了提嘴角:“好,我是小霰的琴灵,都听小霰的。”

“不,”松雪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做我的琴灵,我只师父还做我的师父……我要一直当师父的徒儿!师父去哪儿都得带上我才行!”

闻言,芳甸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叹气道:“不行的小霰,你不懂,我、我没有这样的资格。”

“胡说!”松雪捂住他的嘴,“师父才说了什么都会听我的。”

芳甸方才说这话是作为松雪琴灵而不是师父来说的。不料松雪太害怕再次被芳甸撇下,竟将自己绕了进去。

芳甸本想笑一笑她,缓和一下气氛,可无论他如何努力提起嘴角,心下都只一片凄然——

前世他猝然离去,漫漫十年,越似霰是如何撑过来的?

“小霰放心——”芳甸珍重地将松雪拥入怀中,“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本阶段回忆杀结束。

别怕,师徒俩下一章就没功夫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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