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叶片周围布满了尖锐的锯齿,有小小的血泊汇聚在叶芯里,又沿着叶脉滴滴答答地从高空中洒落下来。
李团圆仰着头,呆呆地拿袖子擦脸,仿佛梦呓一般开口道:“欸?”
“都别愣着,跑!跑起来!组织反击!”残破的对讲机艰难地传出简失真的声音,伴随着难听刺耳的电流声:“地下还有,那东西还在长!”
几乎是简话音刚落的瞬间,数道藤蔓再次参天而起。人群沸腾起来,一时间枪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子弹在藤蔓上打出无数弹孔。可那些苍翠的藤蔓汲取着血液,一层又一层飞速修补着断口,那些伤害没能拖慢它半分脚步;同时藤蔓们又在地底下盘根错节,攻击时或是从半空中横扫下来,或是从地下突刺而上,永远令人防不胜防。
转瞬的功夫,几株藤蔓上便都挂满了尸体,如同果实缀在枝头,颜色鲜艳,摇摇晃晃。
而除了第一次突袭以外,藤蔓似乎有意识地避开了傅文谦几人,凭空划出了一块安全区域。傅文谦速度很快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谢温情,刚想回头跨出这“安全区”举枪瞄准,便被他拦了下来。这孩子自从作战开始便一直恹恹的,只垂头跟着傅文谦行动,直到此刻才说了第一句话。
“别出声,别动,它的等级太高了,我能隐藏的很有限。”谢温情的声音极低,傅文谦鲜少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认真的表情:“哥哥,我们伤不了它。”
“你们的任务是后援,往后撤……不,那东西会钻地,都别离开我身边三米范围。”秦宴一手护住几人,一手缓缓拔出随身军刀。那是一把无镡的制式长刀,刀身细窄,长约四尺有余,刀口清鸿如泉水,清冽寒意自刀尖散逸而出。
这是傅文谦第一次见真正的S级强者出手。从前他不是没有过随军参加大型作战,可他的级别远远达不到直面战争一线的程度,最多也就是支援清理战场边缘的感染体。
而秦宴出手比他想象中更利落——刀影只在一呼一吸间闪过,连半空中的血滴似乎都为这杀气停滞瞬间。
如电亦如露,如梦幻泡影。
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秦宴的刀已经归了鞘。与此同时,场上所有的藤蔓都仿佛在瞬息之间被纵横刀气切成了无数碎块,散落在地。
这场突袭战来的仓促,结束得更快。秦宴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刚才他那漂亮的一击远没有看起来轻松。像这样笼罩大范围的刀势需要提前蓄力,尽管情急之下秦宴牺牲了准确度和杀伤力,硬生生将所需时间缩短了大半,可若不是谢温情的“修改”令藤蔓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战场上最大的敌人所在,为他争取了足够的时间和掩护,他恐怕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赢取胜利。
“简,还有没有?”来不及喘匀一口气,秦宴从地上捡起还在滋啦作响的对讲机问道:“地下还有潜伏的感染反应吗?”
“这一块暂时是清理干净咯,”而这次的回复却不再是从对讲机里传来了。所有人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来人身形娇小,瞧着不过十七八岁,一头微卷的棕发似乎是在刚才的战斗中散乱了下来,垂至腰臀。而她身上最显眼的当属那副墨镜了——哪里有人在战场上戴墨镜的?何况那副墨镜大得吓人,几乎将她的脸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来,粉嫩的嘴唇娇艳欲滴:“辛苦你啦,秦将军。”
“好,那所有人收拾东西,立刻转移。”秦宴皱着眉扫视一圈周围,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写字楼:“优先带上伤患和药品,去楼内重整状态。”
傅文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现有的情报来看,这些感染藤蔓是从地底攻击的,那么爬到高处应当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冲这些攻击。秦宴将休整范围压缩在第二三层楼内,这样即便是地基或楼体遭到强行破坏,他们也能从窗口尽快逃生。
首都的刺刀敢死队毕竟也算是训练有素,很快就按照秦宴的命令在写字楼内安顿下来。只是这次感染体的袭击方式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在事前情报调查中也未有过分毫提及,以至于现下这些本是负责清理战场边缘、保证秦宴在最大限度内不受干扰的士兵们反倒成了累赘。
到现在为止,作战队伍都没能看见一只正儿八经的、在人们认知之内的感染体丧尸,显然整个津州城都已经被那些藤蔓所控制。非异能者在那些可以无限修复生长的藤蔓面前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自保都成问题,更遑论反击。
楼内的电力系统早已瘫痪,人们点燃了带来的老式煤油灯。秦宴就着这昏暗的火光安顿伤员,重整剩下的战力编队,指定作战计划。时间紧促,他忙得脚不沾地。而对高级感染体强行使用异能的耗损对于现在的谢温情来说过于巨大,很快就惨白着一张小脸,倚在傅文谦怀里睡着了。
傅文谦怀里抱着孩子,也不好再去做别的事情,于是就低着头端详起来。小温情比起半年前刚“诞生”的时候似乎长大了一点,但也仅是一点。此刻他极度疲惫,蜷着手脚睡得极沉,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却仍不忘死死攥着哥哥的衣角。
是害怕吗?傅文谦猜想道,亦或是缺乏安全感?
“这孩子很依赖你呢,”简大咧咧地把背包往傅文谦身旁一丢,跟着俯身瞧他怀里的谢温情:“他几岁了?是异能者吧?能力是什么?”
傅文谦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偏了偏,答非所问:“你的墨镜坏了。”
简神情一变,忙抬手检查,少顷便又放松下来,抱着手肘懒洋洋地笑道:“裂了条缝而已,不碍事。”
傅文谦熟练地把怀里人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扎成一束,默了片刻才道:“你看不见。”
“又不碍事,倒不如说,我这是因祸得福呢。”简看起来完全不在意自身的残缺,一心一意拿纤细的手指绕着头发玩:“我若是生来就看得见,说不定就没这么厉害的感知力了呢?”
傅文谦这下倒是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末世里怨天尤人者众,而乐天自得者少。在异能还没有被发现的日子里,很难想象末世之中的失明生活曾为眼前的年轻女孩带来怎样深不见底的伤痛。
“你还没回答我呢?”简笑吟吟地指了指谢温情,尾音上扬出一个甜美的弧度,与方才对讲机中的干练果决截然不同:“他的能力是什么?好奇怪呀,我居然一点都没感觉到呢?”
傅文谦愣了愣,直觉这话问得奇怪。可还没等他理清那一点奇怪之处究竟出在哪里,就被怀里乱动的小人打断了思绪。他重新垂下头去,低声问道:“抱歉,是我扯疼你了吗?”
谢温情显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拽过自己发尾上新束的红绳端详半天,仿佛那是天底下最最新奇不过的东西。
傅文谦耐心地等待着。半晌,谢温情才软糯糯地开口道:“天亮了吗,哥哥?”
“还没有。”傅文谦远远地往窗户的位置望了一眼,回答道:“但是快了,你最多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谢温情摇着头不肯再睡,起来翻自己小包里的糖吃。傅文谦想他是该饿了,叮嘱了两句不许贪嘴不许乱跑,便起身去对面的走廊领取干粮。
这一起身他才发现,简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原地,只她那只大大的背包还随意地丢在角落里。
等他领了干粮回来,才看见简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正对着一轮将落未落的残月。她似乎感觉到了视线,回过头来冲傅文谦露出一个明媚的笑。
傅文谦沉默地颔首示意。不远处的谢温情早等急了,却还只是乖乖地坐在原地,盯着哥哥瞧。
傅文谦走快几步,把饮用水和压缩饼干递了过去。结果才递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怪力,害得他被那瓶开了盖的水洒了一手:“呜呜呜呜呜傅哥我终于,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啊——!”
“呀,我记得你。”傅文谦刚想回身给这没轻没重的倒霉玩意儿来一肘击,就听见谢温情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感情:“豌豆苗长出来的时候,你爬不上车顶,是哥哥拉了你呢。”
“那自然是要感谢傅哥救命之恩呐……”可怜李团圆惊魂未定就被秦宴拉去开作战会议,直到现在才被放了出来,想必是散会了:“不过豌豆苗?啊,这么一说还真是很贴切啊,真的很像是巨大的豌豆苗哎。”
谢温情抿了抿嘴唇,赌着气不肯再跟这连车也爬不上的傻货讲话了。明明以前他还没学会走路,总是摔倒的时候,哥哥从不肯扶他。
天性令他厌恶眼前这乐呵呵傻笑的少年。
“对了,秦将军说等把手头的事忙完,要找你单独再开个会呢,”李团圆是个典型的自来熟,这些日子下来他的狗胆愈发膨胀,都敢从他傅哥手里自然而然地拿干粮,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地说不清话:“这是你弟弟吗?长得好可爱啊。”
“嗯。”傅文谦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毫不留情地一把打开这人罪恶的爪子:“饿了就自己去领饭。”
李团圆瓮声瓮气地哦了一声,灰溜溜地回身跑了。谢温情的眼睛却亮亮的,仰着头开心地喊人:“哥哥。”
“嗯。”
“哥哥?”
“嗯。”傅文谦催他:“吃饭。”
“哥哥承认我是家人了吗?”谢温情笑眯眯地撒娇:“哥哥刚才应了,我都听见啦。”
这下好了。傅文谦脸皮意外的薄,被人轻轻一戳就立马要重新端起酷哥的架子,任凭小温情再怎么闹腾也不肯松口了。
…………
等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分享完了早餐,秦宴才忙完了事从楼上下来。来了之后第一句便是质问:“我的早饭呢?”
傅文谦面无表情地把一句话重复两遍:“饿了就自己去领饭。”
统共隔着一条走廊,两步远的路,怎么一个个的都好意思跑来吃别人的饭?怎么,难道别人的压缩饼干就会是葱香口味的吗?
“好远。”秦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欠揍:“以前部队里食堂偶尔开点荤,我都舍不得吃,偷偷带回来给阿雪。你倒好,回回都仗着阿雪舍不得你……”
眼看着傅文谦脸色越来越差,这混不吝的老小子才及时收住了话头,转而道:“我在进楼之前就嘱咐了简,感知到任何一只感染体都要立刻示警。这点清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你们也抓紧时间休息,天亮咱们就转移。”
傅文谦听他说回了正事,这才沉着脸勉强应了一声。谢温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问:“哥哥,天还没亮吗?”
“还没呢,”傅文谦一边安抚般抬手摸了摸小孩的头,一边下意识地回头,向走廊尽头望去:“再睡一会儿吧。”
简仿佛脚下生了根一般,仍然矗立在那扇窗前。窗外的月亮已经看不见了,想必是落了下去。
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太阳还没升起吗?
违和感在每一个人心中蔓延。秦宴突然收敛了表情,直起身子,与傅文谦一同望向那面窗。窗外暗沉沉的,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怎么会这样暗?
“简。”秦宴的手已经探向了腰间的刀柄:“把手举起来,慢慢转身。”
“简”不为所动。
秦宴提高了声音:“简!”
娇小的女孩轻轻颤了一下,竟当真按照秦宴的指示,慢慢转过了身来。她高高地举着双手,手上摇摇晃晃挂着自己的墨镜。
那是傅文谦第一次见她取下墨镜的样子。她正处在最娇艳的年纪,笑起来明媚不可方物。只可惜她看不见。
…………
她那原本空洞洞的眼眶里,正盛开着一朵豌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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