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晓忽然在路边停下了车，车子猛然刹车，让赵丽丽的身体不禁前倾，撞在了前方的椅背上。

她一向不愿意和赵佛晓有过多接触，哪怕是在同一个车里，她也从来不会打开副驾的车门，一直都蜷缩在后排车厢的车门边上。

她的眼睛时刻都盯着赵佛晓一举一动，只要他稍有异样举动，赵丽丽就能打开车门逃走。

这些年表面相安无事，实际赵丽丽从未放松过对赵佛晓的警惕。

她坚信狗改不了吃屎，尤其赵佛晓曾经是一个道德约束极低、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她一直提防着他的动静，就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赵丽丽深藏在眼眸里的戒备，佛晓全都知晓，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断调整与赵丽丽的相处方式，力图让她减少焦虑和负担。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佛晓从小就懂人与人之间永远没办法感同身受，他没有经历赵丽丽的一切，也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力所能及去帮助她，不打扰她的生活和节奏。

也许对于受害者来说，时间的流逝带来的只是岁月痕迹，那些留在心口处的伤疤，并不会随着时间愈合。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有些错误一旦酿下，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哪怕时光重来，亦是如此。

思及此，佛晓余光瞟了一眼赵丽丽，又转回这几乎不可察觉的目光。

若是隐藏任务要求受害者原谅施害者，或许他直接就会放弃任务吧。还好，只是解开受害者们的心结，这个挑战不算艰难，当然，也不轻松就是了。

重生于佛晓意义并非让一切重来，而是增加了对受害者们的观察和了解。不熟悉的陌生人，就算有着异于常人的智商和天赋，对于解开人心的结，也需要潜移默化。

“你干嘛忽然刹车！”赵丽丽快要被佛晓吓死了，魂差点儿都丢外边了，手指牢牢握住了车把手，愠怒使她肤色涨红，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河豚。

佛晓却直接找了一个车位停下，片刻后，他从后视镜中与女孩的双眼对视，才慢慢开口，眼底是抹不掉的哀伤和无奈：“赵丽丽，你还记得我是你父亲吗？一定要和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算得那么清楚？”

赵丽丽先是被那双同她相似的眉眼流露出的脆弱惊了一下。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佛晓一贯强势爱面子的作风，他今天吃错药了？

可几十年来对赵佛晓的怨怼和恨意，又让她来不及思考就吐露真心：“父亲？你也好意思提这个词？你不配！赵佛晓！从你对着我伸出魔爪那一刻，你在我心底就是死敌了，别以为重来一世我就会原谅你！就算你替我摆平了今天的事情，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感激的！我们之间就应该算清楚，算清楚了，将来断绝了父女关系，我才能真正感到自由和开心，真正活得像个正常人！”

赵丽丽咬牙切齿、神情倔强，若是忽略她眼中噙着的泪花，佛晓真以为这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女孩了。

佛晓一看见那些要掉不掉的眼泪，他的心脏就跟着揪着痛。

陪赵丽丽在副本中度过这些时间，他又怎么不会生出别样的感情呢？

他从来没当过父母，可这段特殊的经历早就让他把赵丽丽当作了亲人和女儿。

看到赵丽丽因为曾经的不幸终日困于梦魇，佛晓软了语气。

“是我，是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他目光凝视赵丽丽，充满了温柔和包容，“丽丽，你不需要原谅我，爸爸也从来没有奢求过你的原谅。我向你道歉，向你认罪，只是履行一位父亲最基本的职责。道歉就只是道歉，做错了所以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道歉从来就不用获得你的‘没关系’，我给你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你也可以把这些钱。这些所谓的亏欠当作道歉的附赠品，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你……”

赵丽丽有一瞬间的错愕，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赵佛晓的嘴里听到一些“人模人样”的道理。

她的心脏猛然在那一刻被话语击中了，在佛晓说不需要她原谅，道歉就只是道歉，从来不需要她说没关系时，她的指甲快要嵌进肉里，强忍着委屈，眼泪才没有从眼眶中坠落。

这还是那个头脑昏庸、私德败坏的禽兽吗？

赵丽丽泪眼摩挲，鼻尖通红，怔怔又看了佛晓两眼。

透过朦胧的视线，眼前的“父亲”开始有了一些鲜明的模样：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常年穿着朴素干净的衬衫西服，头发也打理得干干净净的。他的面庞上永远带着浅浅的笑意，眼里盛满了宽容和煦，像那种从电视里走出来的儒雅中年人。

他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截然不同的面貌围在自己身边多年，一直到了此刻，赵丽丽好像才有时间和耐心，去打量这位变化的男人。

看起来真的不一样了，和记忆中令人感到痛苦的人相比，完全就是两个极端的性格。

就连长得一样的相貌，也因为不同的气质，而带给了她不一样的情感反应。

曾经在她小时候，哪里敢像这样对赵佛晓大吼大叫呢？

可她似乎是潜移默化间就被影响和改变了，或许连赵丽丽一细想，也感到了震惊和后怕。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对男人有了信任和依赖呢？

这种情感不同于她对他的抵触，是抵触之外下意识的情绪反应。

赵丽丽猛然摇头，不行！她绝对不可能对他产生好感的。刚刚那一瞬间，她竟然会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就好像她真的得到了渴望中的父爱，而对赵佛晓产生了安全感。

“对！是你欠我的！”

赵丽丽上一刻明明还在安静发呆，下一刻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情绪变得有些格外敏感和脆弱，再看佛晓时，眼里多了迁怒和怨气：“你欠我的东西，两辈子都还不清！你如果还有一点儿良知，就清楚不应该插手我的任何生活！”

赵丽丽说着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掉落下来。

她像是一头受伤的幼兽，向佛晓伸出了自以为锋利的爪子，开始大声咆哮，张牙舞爪，试图驱散佛晓对她造成的威慑和影响。

“你就是虚伪自大的人渣！怎么，你以为随便用点儿好处就能够抹去对我的伤害吗？说这些虚伪的话你不害臊吗？像你这种凌虐亲生女儿的人，活该下地狱！是你杀死了妈妈，你才是杀人犯！你就是一只社会的臭虫！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想撕开你这张脸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多么的腐臭！”

赵丽丽一边骂，一边脑中不受控，想起了这些年佛晓对她做的一切。

他努力工作，常常加班到凌晨才会回家。

搬了新家以后，他为她建了面积最大的主卧，她有单独的衣帽间、单独用来学习的书房、可以泡澡看风景的大浴室还有置放她爱好的展示屋……而他几乎不在家里待很久，有了保姆阿姨后，他越发早出晚归，家里属于他的就只有一间小小的次卧。

哪怕当了老板，他的衣柜里也只有几身还算像样的西装，他私底下一向过得朴素，仿佛除了让她的生活越过越好，他就没有别的目标和追求了。

他还为她专门买了一辆保姆车，雇佣了一名司机，他担心她的外貌会为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一直在竭尽全力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从13岁开始，每年的生日他都会陪她过，为她想方设法送不同的礼物，就为了讨她欢心。

有一天晚上家里停电了，他排查电路时差点儿受伤，那晚只是小区临时停电忘记通知，可他因为她在害怕，只能拿着手电筒去挨个检查电路。

要不是她一直哭，他是不是就不会忘记切断电源这么简单的事情？

赵丽丽一直在骂，她把这些年所有肮脏的词汇，全都一股劲倒了出来。

可她骂着骂着，眼底涌出的泪水更多了，看佛晓的表情也更加委屈，像只可怜的小狗，被扔到了大街上，无助望着来往的人流和车辆，等待着主人将她捡回家。

赵丽丽骂的时候，佛晓就坐在主驾驶位上，他给赵丽丽递了纸，安静听着她的辱骂，看着赵丽丽在沉思。

这好像是这么多年来，赵丽丽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情绪。

虽然是负面的、有些极端的情绪，可他眼底有了温暖的笑意，只是那淡淡的笑意几乎微不可见，很难被人察觉。

骂到最后，赵丽丽终于累了。

她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竟然躺在车后座，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佛晓看着睡着后还一抽一抽的小孩，嘴角再也止不住笑意，眼底流露出几分欣慰和宠溺。

他没有去触碰赵丽丽，反而锁了车门走出了车厢。

他就靠在路边的引擎盖上看着天色，随后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便抬脚迈着大步朝不远处的商场走去。

不久后，穿着衬衫的高大身影重新出现在车前，他手里拎着一个购物纸袋，打开了后排车门，将一个毯子和一个软枕从袋中取了出来。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太阳落下去，路灯亮了起来。

昏暗的车厢内，佛晓靠在驾驶位上浅浅闭眼休息，他就这样安静在路边陪着赵丽丽，用他的方式去默默守护着女孩敏感而脆弱的内心。

赵丽丽缓缓醒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就以为是赵佛晓在车里下了药，那些什么迷惑女孩的无色无味气体啊，她看过太多这样的新闻。

她对赵佛晓可是一直保持着警惕，就算天塌了，也不可能就在对方面前睡着啊！

赵丽丽猛然坐起，发现昏暗的天色，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还在车里，外面的景色有些看不清了，她匆忙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还完整穿在她的身上。

身体没有任何的不适，看起来应该没有被侵犯……

赵丽丽吐出一口气，还能听到她剧烈跳动的心声。

车内晕黄温暖的灯光忽然就亮了起来，她眼睛被刺得流出了应激的泪水，接着，赵丽丽就看到前排的佛晓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自在轻松，看不出对她的企图。

赵丽丽没有理佛晓，此时才看到从她身上滑落的毯子，还有那个可爱的软枕，她又警惕盯着佛晓：“谁让你靠近我的？！”

她其实担忧的是，佛晓会趁着她睡着对他动手动脚。

哪怕只是简单的猥亵，也会让她感到恐惧。

佛晓又怎么不清楚赵丽丽脑子里的想法，他从后视镜看到了她的举动，才缓缓降下车窗，对着赵丽丽开口：“放心吧，我知道你讨厌爸爸，看到你睡着后就没有动过车子。你看，我们还在原来的地方。”

赵丽丽顺着明亮的视野朝车外看去，当下正是夜色正浓时，大街小巷的灯光都亮起起来了，不远处的商场logo格外显眼，熟悉的街道也让赵丽丽的心有了着落点。

接着，佛晓又说：“我没有碰你身体，枕头和毯子是去商场新买的，没有沾染我的味道，给你放枕头时，隔着毯子扶了一下你的头发，这下你应该安心了吧？”

赵丽丽的确安心，她听了佛晓说的那些小细节，知道现在的他不可能会为这些小事去撒谎。

可她还是有些懊恼自己大意的行为，回佛晓的语气就有些不好。

“知道了，这都是你应该做的，别以为我会对你感激！”

“嗯。”这一次，佛晓没有再去解释些什么，他重新启动车子，“既然醒了，我们就回家吧？我让王阿姨给你做了爱吃的饭菜。”

他又听到了赵丽丽小小“嗯”了一声，随后，佛晓似是不经意说了一句：“丽丽，爸爸向你发誓，从今以后不会碰你的，要是违背了誓约，爸爸不得好死！”

赵丽丽的心猛然一震，她坐在车后排，忽然有种被敌人看穿的无所适从感觉。

只是佛晓竟然会发这种誓言，也令赵丽丽没有想到。

她的情绪很复杂，说不上来的心情，她自然也没有回佛晓的话，就像是默认了他的誓约。

这样最好了，他一辈子都不会碰她，他们本来就是上辈子的仇人和敌人，哪里有什么亲情呢？

背叛过伤害过自己的人，又怎么配当她的父亲？

在夜色里，父女俩心照不宣，汽车朝着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