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只是这次,方郜烺不再试图去勾夜耿何的书包带,也不敢再聒噪地没话找话。他像个犯了错被家长领回家的孩子,低着头,盯着夜耿何被路灯拉长的、随着步伐移动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踩着,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点。
到家,开门,换鞋。一系列动作沉默地进行。
那顿烧烤之后,某种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了两人之间。
方郜烺变得异常“乖巧”。这种乖巧并非以往那种阳奉阴违、插科打诨的伪装,而是一种带着小心翼翼和观察的沉默。他不再在早读铃响前最后一秒冲进教室,而是提前坐在座位上,摊开书本,尽管目光常常没有焦点;他不再在课堂上用拙劣的画作骚扰夜耿何,只是盯着黑板,或者干脆望着窗外发呆;他甚至不再嚷嚷着要去小卖部,不再对关东煮或任何新奇的零食表现出兴趣。
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刺的刺猬,收敛了所有张扬,变得沉默而温顺。但这种温顺背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和距离感。他不再轻易去碰夜耿何,无论是勾肩搭背还是扯袖口。两人并排走路时,中间总会隔着半个人的空隙。
夜耿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点破,也没有试图拉近距离。他依旧每天检查方郜烺是否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依旧在他对着难题皱眉时递上笔记,依旧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只是对话变得极其精简。
“嗯。”
“好。”
“知道了。”
方郜烺手腕上的伤在精心护理下渐渐愈合,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疤痕。他不再去抠,甚至很少去看,总是用护腕或者长袖遮得严严实实。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一周。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夏末的雷雨。教室里闷热而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响。
方郜烺对着物理卷子已经发了十分钟的呆。他右手转着笔,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那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他连题目都没看懂。
他下意识想用笔尾去戳旁边的人,手刚抬起一半,却猛地顿住。他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夜耿何——对方正专注地刷着竞赛题,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方郜烺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默默收了回来。他低下头,用牙齿无意识地啃咬着笔帽,一种熟悉的、无处排遣的烦躁感开始在心口聚集。像是有细小的蚂蚁在血管里爬,痒而麻,让人坐立难安。
他需要一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一点声音,一点疼痛,或者一点……失控。
他的左手慢慢滑到桌下,隔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甲用力掐向大腿。一下,两下……疼痛感尖锐地传来,暂时压下了心底那股躁动。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他还在桌下用力的左手。
方郜烺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夜耿何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有些慌乱的神情。
“别掐了。”夜耿何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的手心带着微凉的温度,坚定地覆在方郜烺的手背上,阻止了他自残的动作。
方郜烺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小偷,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想挣脱。但夜耿何握得很紧,不容他逃避。
“我……”方郜烺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原来夜耿何什么都知道。知道他表面的平静下隐藏的惊涛骇浪,知道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用来对抗内心空洞的小动作。
夜耿何没有松开手,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之前说“累”时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方郜烺看不懂的东西。
“不会可以问我。”夜耿何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方郜烺紧锁的心防,“用不着这样。”
他说的是物理题,又似乎不仅仅是物理题。
方郜烺喉咙干涩,想说“我没掐”,想说“我不疼”,但所有的谎言在夜耿何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最终只是颓然地松懈了力道,任由夜耿何将他的手从桌下拉出来,摊开。校服裤子上被指甲用力按压过的褶皱清晰可见,掌心因为紧握而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夜耿何的指尖在他微红的掌心轻轻划过,带来一阵战栗般的痒。然后,他松开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制止与些许抚慰意味的动作从未发生。
他将自己的物理笔记推到方郜烺面前,翻到电磁感应那一章,重点公式和例题解析工整清晰。
“看这里。”夜耿何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个步骤,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先分析受力。导体棒在磁场中切割磁感线,会产生感应电动势……”
他开始讲解,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方郜烺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笔记上那些工整的公式,但夜耿何的话一个字都没钻进他脑子里。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在刚刚被夜耿何握住的那只手上——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以及那短暂却不容置疑的力道。
“听懂了吗?”夜耿何讲完一个关键步骤,停下笔。
方郜烺猛地回神,喉结滑动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他根本不知道夜耿何讲了什么,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一种混合着难堪、羞愧和一丝隐秘依赖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夜耿何似乎也没指望他真能立刻听懂,只是用笔敲了敲笔记本:“把步骤记下来,自己推一遍。”
方郜烺如蒙大赦,赶紧抓起笔,假装专注地研究起题目,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不敢再看夜耿何,只能感受到旁边那人重新投入学习时散发出的沉静气息,这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既让他无处遁形,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全感。
窗外,酝酿已久的雷雨终于倾盆而下。自习课的下课铃声与天际滚过的第一声闷雷同时炸响。阴郁了半下午的天空终于支撑不住,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教室里的安静被打破,学生们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抱怨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方郜烺动作有些迟缓,脑子里还乱糟糟地回放着刚才夜耿何握住他手的触感,以及那声低沉的“别掐了”。他机械地把物理卷子塞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利落地帮他把卡住的布料扯出,然后替他将拉链拉好。
方郜烺抬头,对上夜耿何平静无波的眼睛。
“走了。”夜耿何拎起自己的书包,言简意赅。
雨下得极大,像是要把整个城市淹没。教学楼门口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方郜烺看着门外白茫茫的雨帘,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空的。他早上出门时天气还好,根本没想起带伞这回事。
夜耿何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把黑色雨伞,撑开,伞面足够宽大。他侧头看向站在原地没动的方郜烺:“愣着干什么?”
方郜烺“哦”了一声,赶紧钻进伞下。两人并肩踏入雨幕,伞面向方郜烺这边不着痕迹地倾斜了几分。冰凉的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的鼓点声,水汽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伞下的空间隔绝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两人挤在一把伞下,穿过瓢泼大雨。伞面大部分倾向方郜烺这边,夜耿何的右肩很快被雨水打湿。方郜烺注意到了,悄悄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却被夜耿何不动声色地又推了回来。
雨水冲刷着街道,世界变得模糊而安静,只剩下雨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方郜烺偷偷侧过头,看着夜耿何被雨水打湿的鬓角和清晰的下颌线。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仿佛暂时融化了他们之间那层薄冰。
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少爷,”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轻,“我以后……尽量不那样了。”
他没说“不哪样”,但夜耿何听懂了。
夜耿何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过了几秒,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嗯”很轻,却像是一颗定心丸。方郜烺悄悄松了口气,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似乎被这雨水冲刷得松动了一些。
他试探性地,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夜耿何垂在身侧、握着伞柄的手。
夜耿何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躲开。
方郜烺的胆子大了一点,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这一次,夜耿何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甩开他。他依旧目视前方,稳步走着,任由方郜烺勾着他的小指,在滂沱大雨中,维持着这个细微而隐秘的连接。
雨还在下,但方郜烺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回到家,夜耿何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拿了条干毛巾扔给方郜烺:“擦干,去洗澡。”
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却让方郜烺心里莫名踏实。
他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笑嘻嘻地凑过去:“少爷,晚上吃什么?下雨天适合吃火锅!”
夜耿何瞥了他一眼,没立刻拒绝,只是说:“先去洗澡,别感冒。”
方郜烺眼睛一亮,有戏!他立刻窜向浴室,跑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夜耿何:“少爷,一起……”
“想都别想。”夜耿何打断他,语气毫无波澜。
方郜烺夸张地“啧”了一声,溜进了浴室。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氤氲的热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夜耿何站在客厅窗边,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面霓虹的光影。他肩头的衣料湿漉漉地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凉意,但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伞下,方郜烺小指勾上来时那滚烫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
他闭了闭眼,将那点异样的感觉压下,转身走向厨房。冰箱里有之前买的火锅底料和一些涮菜,虽然不算丰盛,但足够应付这个雨夜。他沉默地拿出食材,开始清洗、切配,动作有条不紊,如同解一道步骤清晰的数学题。
方郜烺洗完澡出来,浑身冒着热气,只穿了条宽松的居家短裤,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赤脚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湿脚印。他闻到空气中隐约飘散的火锅底料香气,眼睛瞬间亮了,像只闻到鱼腥味的猫,蹭到厨房门口。
“真吃火锅啊少爷!”他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清爽,还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夜耿何头也没回,正专注地将豆腐切成均匀的方块:“嗯。去把头发吹干。”
“等会儿再吹,先帮你弄!”方郜烺说着就要挤进来。
“不用。”夜耿何放下刀,转身,目光扫过他还在滴水的头发和光着的脚,“吹头发,穿鞋。别让我说第二遍。”
方郜烺撇撇嘴,但这次没再坚持,乖乖地趿拉着拖鞋去找吹风机。耳边传来嗡嗡的声响,伴随着方郜烺五音不全的哼歌声。夜耿何将切好的菜码进盘子,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直。
火锅很快在客厅的小桌上支棱起来。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辛辣的香气驱散了雨夜的潮湿和微凉。方郜烺盘腿坐在地毯上,眼巴巴地盯着锅里起伏的肉片,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在油碟里滚了滚,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吐。
“慢点。”夜耿何递过去一杯冰水,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涮着一片青菜。
“唔……爽!”方郜烺灌下半杯水,满足地喟叹,“下雨天跟火锅最配了!少爷你真懂我!”
火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户,将窗外冰冷的雨夜隔绝在外。小小的客厅里,只剩下汤底咕嘟的声响和方郜烺满足的咀嚼声。他像只终于被顺毛的大型犬,眉眼间重新染上了鲜活的光彩,虽然依旧带着小心翼翼,但那层厚重的隔阂似乎在食物的热气与雨声的包裹下悄然消融了几分。
夜耿何吃得不多,大多时候是看着方郜烺风卷残云。他注意到方郜烺刻意用右手拿筷子,左手则一直不太自然地垂着,或者搭在膝盖上,偶尔不小心碰到桌面,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
“手,”夜耿何放下筷子,声音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不那么冷硬,“还疼?”
方郜烺正埋头苦干,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疼不疼!早没事了!”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试图活动一下左腕,结果牵扯到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表情瞬间扭曲。
夜耿何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方郜烺在他无声的注视下败下阵来,讪讪地放下筷子,摸了摸鼻子:“……好吧,有一点点。就一点点!”他强调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微小的距离。
夜耿何起身,走到电视柜旁,拿出家庭医药箱。他提着箱子回来,在方郜烺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打开箱盖,动作熟练地找出碘伏、棉签和干净的纱布。
“伸手。”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方郜烺看着夜耿何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乖乖地把左手伸过去,搁在夜耿何摊开的毛巾上。
夜耿何小心翼翼地解开原本有些被水汽浸湿的旧纱布,那道浅粉色的疤痕暴露在灯光下,边缘还有些泛红。他用棉签蘸取碘伏,动作极轻地给伤口消毒。冰凉的触感让方郜烺下意识缩了一下,却被夜耿何稳稳握住手腕。
“别动。”
方郜烺立刻不动了。他低头看着夜耿何修长的手指,那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却异常轻柔、稳妥,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他有些无措,又有些贪恋。仿佛他那些不堪的、自毁的冲动,在这份专注的呵护下,都显得格外幼稚和可笑。
“少爷,”方郜烺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你以后……能不能别不管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卑微。夜耿何正在缠绕新纱布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管你了?”
“就……上次烧烤摊,你说你累了……”方郜烺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夜耿何系好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这才抬起眼。他的目光沉静,直直地望进方郜烺有些闪烁的眼底。
“累了,不代表不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说,“方郜烺,管你这件事,从我认识你那天起就没停过。以后也不会停。”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会下雨”一样理所当然。没有煽情,没有承诺,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方郜烺愣愣地看着他,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那股突如其来的湿意逼回去,然后低下头,用没受伤的右手胡乱地揉了揉鼻子。
“哦。”他最终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闷闷的。
夜耿何没再说什么,收拾好医药箱,起身放回原处。回来时,他看到方郜烺已经重新拿起了筷子,正对着锅里翻滚的肉丸发起进攻,只是耳根还泛着可疑的红晕。
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火锅依旧冒着热气,温暖着室内的空气。
“少爷,”方郜烺夹起一个肉丸,放进夜耿何碗里,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这个好了,给你吃。”
夜耿何看着碗里那个圆滚滚的肉丸,又看了看方郜烺那副“求表扬”的样子,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筷子,夹起了那个肉丸。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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