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地铁回家,正巧赶上晚高峰。地铁车厢像一个塞得过满的罐头,人群在每一次停靠和启动中摇晃、挤压。汗味、香水味、食物的余味混杂在沉闷的空气里。夜耿何被身后的人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撞进方郜烺怀里。
方郜烺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腰,稳住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近乎于无。他能清晰地闻到夜耿何身上那股干净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淡气息,混杂着电玩城里沾染的些许烟火气。
“操,这么多人……”方郜烺低声抱怨,试图移开注意力。但拥挤的人潮让他们动弹不得,反而更紧地被压在一起。他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平稳流动的血液的温度。这感觉太过亲密,让方郜烺心跳漏了一拍,耳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
夜耿何没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手上紧紧抱着那只灰色的兔子玩偶。玩偶柔软的绒毛蹭着方郜烺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车厢里人声鼎沸,他们之间却仿佛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方郜烺默默低头,视线又看向夜耿何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和他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唇。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他想靠得更近,想确认那唇瓣是否和看起来一样冰凉。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隧道,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陌生的躁动。扶在夜耿何胳膊上的手,却忘了松开。
地铁到站后,人流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方郜烺几乎是落荒而逃,率先挤出了车厢,站在相对空旷的站台上,才感觉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喘了上来。夜耿何跟在他身后,步伐依旧平稳,只是怀里那只灰兔子玩偶的耳朵被无意识地捏得有些变形。
回家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方郜烺一反常态地安静,不再叽叽喳喳地复盘刚才在电玩城的“战绩”,只是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夜耿何。夜耿何则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刚才车厢里那短暂的、几乎贴在一起的瞬间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一旦破土,就无法再假装看不见。
方郜烺觉得自己的心脏还在不规律地乱跳,那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的冲动,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他忍不住想起夜耿何低垂的睫毛,抿紧的薄唇,还有他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这感觉陌生又汹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少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刚才……地铁上好挤啊。”
“嗯。”夜耿何的回应依旧简洁。
“……你没事吧?没被挤着?”方郜烺试图寻找话题,眼神飘忽。
“没事。”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方郜烺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夜耿何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夜耿何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方郜烺,将怀里那只灰兔子玩偶递了过去。
“给你。”
方郜烺一愣:“啊?这不是你抓的吗?”
“你想要的。”夜耿何语气没什么起伏,但意思很明确——他抓这个,本身就是为了方郜烺。
方郜烺看着那只表情呆滞的兔子,又看看夜耿何清冷的眉眼,心里那点莫名的躁动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接过兔子,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夜耿何的手,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谢了,少爷。”方郜烺把兔子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它的耳朵,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我会好好‘珍藏’的。”
夜耿何移开目光,转身往小区里走。“回去了。”
“哦。”方郜烺应着,快步跟上。这一次,他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而是几乎贴着夜耿何的肩膀走。夜耿何没有躲闪,也没有斥责,只是默许了他的靠近。
晚饭是叫的外卖。两人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方郜烺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被放在客厅沙发上的那只灰兔子,又看看对面慢条斯理吃饭的夜耿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少爷,”他扒了一口饭,含糊地说,“下周末……我们再出去呗?听说江边有灯光秀。”
夜耿何抬眸看了他一眼:“作业。”
“我知道!我提前写!保证正确率达标!”方郜烺立刻保证,眼睛亮闪闪的,“去吧去吧,少爷~”
夜耿何没立刻答应,只是淡淡地说:“先把这周的错题整理完。”
这就是有商量的余地了。方郜烺心领神会,用力点头:“没问题!”
饭后,方郜烺难得主动地收拾了餐桌,然后把那只灰兔子摆在了自己床头最显眼的位置。他盯着兔子看了半晌,忽然傻笑起来,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对夜耿何,他不再仅仅是依赖,是习惯,是死皮赖脸的纠缠。那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看到他因为自己而产生情绪波动的**,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感情超出了“朋友”的界限,让他感到一丝恐慌,却又无法抑制地沉溺其中。
隔壁主卧,夜耿何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郜烺接过兔子时那短暂的、温热的触感。他想起地铁上方郜烺近在咫尺的呼吸,想起他亮得惊人的、带着某种渴求的眼睛。
夜耿何不是木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方郜烺那些小心翼翼又带着试探的触碰,和那些越来越不加掩饰的、专注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心底那片冰原下,某些被悄然触动的东西。
但他习惯了冷静,习惯了掌控。这种陌生的、不受控的情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审视,想要厘清。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方郜烺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是他强颜欢笑底下的疲惫和空洞,是他在睡梦中无意识攥紧自己衣角的依赖。
或许,有些东西,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盯梢、约束和相互拉扯中,变了质。
自电玩城那天后,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像春日潮湿空气里无声蔓延的藤蔓,缠绕住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和触碰。
方郜烺变得有些……“古怪”。
他依旧黏着夜耿何,但那种黏糊里多了几分刻意的、笨拙的“讨好”。比如,他会抢在夜耿何动手前把早餐摆好,虽然煎蛋的边缘有点焦糊;他会偷偷把夜耿何常用的那支笔的笔芯换成新的,然后假装无事发生;晚上写作业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地打扰,而是先自己憋一会儿,然后才用笔尾小心翼翼地点点夜耿何的胳膊,声音放软:“少爷,这题……好像有点难。”
夜耿何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偶尔在方郜烺看不见的角度,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没有戳破方郜烺那些小心思,依旧扮演着他冷静、甚至有些严苛的“监护人”角色,只是某些底线在不经意间悄然松动。
比方说,当方郜烺又一次用那种湿漉漉的、带着点祈求的眼神看他,嘟囔着“少爷,就玩一局游戏,十分钟,保证不影响学习”时,夜耿何会沉默几秒,然后淡淡吐出一句:“八分钟。”
又比方说,某个雨夜,方郜烺再次抱着枕头出现在他卧室门口,理由是“打雷害怕”(尽管那雷声远得像是在天边闷哼),夜耿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侧身让他进来,甚至在他习惯性地蹭过来时,没有像之前那样将他推开。
这种变化细碎而隐秘,却逃不过某些旁观者的眼睛。
课间,前排的女生回过头,眼神在正趴着睡觉的方郜烺和旁边看书的夜耿何之间转了转,压低声音笑道:“夜哥,你跟方糕最近……感觉不太一样了啊?”
夜耿何翻书的指尖微顿,抬眼,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她。
女生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吐了吐舌头,赶紧转回去了,但嘴角那抹暧昧的笑意却没收住。
方郜烺其实没睡着,耳朵尖动了动,把女生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埋在臂弯里的脸悄悄热了起来,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痒痒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甜。不一样了吗?好像是的。少爷对他……似乎宽容了不少。
这种认知让他胆子又肥了些。
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即将开始,作为荣升到高二的他们,自然而然地承包了开幕式的表演。
校运会开幕式表演的任务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班级,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柳姐那句“自由组织,别太离谱”更是给了所有人无限的“创作”空间,一时间教室里吵得像一锅煮沸的饺子。
“要我说,就搞个集体舞,简单又热闹!”文体委员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试图压过下面的议论。
“土不土啊!去年高三(3)班就跳的那个,被笑到现在!”
“那来个情景剧?反映当代高中生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得了吧,稿子你写?排练你盯?最后八成又尬得脚趾抠地。”
方郜烺对这种集体活动向来是“气氛组”的骨干,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时不时瞟向旁边正低头刷题的夜耿何。一个大胆的、带着点恶作剧和隐秘试探的念头,在他心里悄悄冒了头。
“安静!都安静!”文体委员拍着桌子,嗓子都快喊哑了,“这样吵下去没用!有没有人有具体的、可行的想法?”
教室里暂时安静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方郜烺忽然举起手,脸上挂起他那招牌式的、带着点混不吝的笑容:“委员,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他旁边的夜耿何都停下了笔,微微侧目,似乎想听听他能吐出什么象牙。
“说说看。”文体委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方郜烺清了清嗓子,站都没站起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声音却清晰地传遍教室:“咱们班,不是有现成的‘王牌’吗?”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然后手指往旁边一戳,精准地指向夜耿何,“让咱们夜大学霸上台,来个单人钢琴独奏,保证逼格碾压全场,清新脱俗!”
这话一出,全班先是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有起哄叫好的,有觉得不靠谱的,更多的则是看向事件中心的另一位主角——夜耿何。
夜耿何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方郜烺。那眼神里清晰的冷意和警告,让方郜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夜耿何讨厌这种成为焦点的场合,更别提是被他这样当众“架”上去。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想看夜耿何除了冷静和生气之外的其他表情,想试探自己在他那里的“特权”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方糕你瞎出什么主意!”文体委员第一个反对,“少爷要准备竞赛,哪有时间排练?别回头还把竞赛组老师惹过来和我们对峙。”
“就是啊,而且独奏多没意思,要搞就搞点热闹的!”
方郜烺被夜耿何那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怎么没意思了?咱们少爷那水平,往那儿一坐,就是一道风景线!保证给咱班拿个最佳节目回来!”他试图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甚至用胳膊肘碰了碰夜耿何,“是吧,少爷?露一手?”
夜耿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方郜烺几乎要缩起脖子。教室里喧闹的背景音仿佛被隔绝开,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方郜烺清楚地看到夜耿何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那是他动怒的前兆。
“我没时间。”夜耿何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他说完,便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回桌上的习题册,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无关。
这直接了当的拒绝让大部分同学都泄了气,也给了方郜烺一个台阶下。大家又开始议论起其他方案,话题很快从钢琴独奏上移开。
方郜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踩空台阶般的失落和心虚。他偷偷用余光瞥向夜耿何,对方侧脸冷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连翻书的动作都比平时更用力几分。
完蛋,好像玩脱了。
最终,在班委和大部分同学的协商下,定下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出一个融合了街舞和简单情景剧的集体节目,既能展现活力,又不会太尴尬。关于夜耿何钢琴独奏的提议,像个小插曲,没人再提起,但那股微妙的尴尬,却留在了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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