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清晨,一夜雪堪停。
玄都观中,两个年轻女冠相携着去三清殿扫雪。
“这腊月一年比一年冷,听说冻死好多人!”
“等新帝登基祈福,也许能教这天儿暖和些。”
“新帝为何迟迟不肯登基?”
“未必是不肯,我猜是不敢——”
女冠话未说完,抬头见三清殿的门敞开着,风雪如帘吹灌进去。
一个男人跪在殿里,未掸落两肩积雪,正动作缓慢地朝三清神像叩首。
他面前的石砖已被融化的雪水和汗水浸透。
年长的女冠看了眼雪地上的脚印,问他:“你在这里求了一整夜么?”
那人没有反应,仍旧合掌额前,缓慢而固执地叩拜。
“这人……”
两个女冠喃喃:“想是遇上难事了吧?”
她俩提灯凑近,先照见一袭素白的衣角,向上是斑白的两鬓,憔悴的侧颜。
虽是面容透青,唇无血色,但这番狼狈仍无损其高彻的风姿。
以至年长的女冠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谢三公子……不,是谢丞相!”
云京城没有人不知道谢玄览。
听说新帝拖着不肯登基,一定要找见他,拜为相父,得到他的承认。
如今朝野内外急疯了,谁料他却在三清殿里跪了一整夜!
女冠急忙要去禀告冠主,一转身,发现绛霞冠主挂着拂尘走了进来。
听见她的声音,木然如老旧铜具的谢玄览终于有了反应,两行清泪落在面前叩响的青石砖上,哑声说道:“她骗了我……我找不回她了。”
绛霞冠主算了算日子,恍然道:“十五年匆匆,竟是半世已过,遥想令夫人音容,宛如昨日。”
“宛如昨日吗?”
谢玄览苦笑:“这五千个日夜,我却是数着时辰度过的。”
他说:“当年她不告而别,以书信向我承诺十五年后相见,她要我做的事,我已竭力成就,庭前木樨成荫,秋夜萤火如流……我恨不能缩年成寸,早日见到她,即使她恨我,也该当面恨。”
绛霞冠主垂目无言。
谢玄览继续叩首,直至叩满一千个。
这是为已故者求来世的数目。
绛霞冠主叹息:“那时她自知伤重难医,在你赶回京的路上,昼夜不休地写足十五封书信,要我每年交予你一封。依阁下的洞见,也许十五年前就猜到了真相。”
谢玄览想起信里的内容,祝他安康,祈愿早日病愈相见,要与他烛窗对饮,暮舟听雨。
多么动人的愿想,她边写着这些,边熬到油尽灯枯。
“是,我当年猜到了。”
谢玄览说:“所以这些年,我向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报仇,如今只剩我自己。”
绛霞冠主并非完全避世,这些年的朝中动荡,也风闻许多。
先是淳安公主的势力被抽砖断瓦,渐渐崩塌,死在被贬往封地的路上。
接着谢玄览的父亲谢丞相突然致仕,带着谢氏归隐回陈郡,整个云京都落在谢玄览的掌控当中。
人人说他是无冕之王,所以今朝的天子见不到他点头,就不敢贸然登基。
所谓权倾朝野,高不胜寒,伊尹、霍光也不过如此。
绛霞冠主说:“我和她都以为,你会渐渐接受真相,以为这些年所谋得的权势,可以抚慰你丧妻的痛楚。”
可他今日突然来访,其痛不欲生的绝望不减当年,令绛霞冠主忽然动摇了当初的想法。
谢玄览说:“我与她成婚数载,她从未骗我,所以我念着一丝缈茫的希望,妄想……妄想她这次也能守约。”
可惜这妄想断在昨日,他找到了她的坟茔。
“还有一个原因,令我撑过这十五年,也是我来寻冠主之所求。”
话音落,方才被遣走的两个女冠又匆匆折回,隔着门声音焦急道:“师母,师母,天子驾临玄都观,恐是为寻谢相!带了……带了许多刀兵!”
绛霞冠主看向谢玄览,谢玄览从容勾了勾唇角,仿佛与他无关。
“依你的本事,必然留有后手,”绛霞冠主说,“若是能别在玄都观造孽,就更好了。”
谁料谢玄览却摇头:“我昨夜孤身上山,没有任何安排。”
绛霞冠主无语:“你莫不是想在这儿殉情?”
谢玄览从袖间取出一枚匕首,锋利的刀刃折射着清冷的雪光,闪闪发亮。
他说:“十五年前你师兄太霄道人失踪,是我抓的。我向他求起死回生的秘术,他不给,说会招来天谴,这软骨头,我尚不怕暴毙后千百世轮回畜生道,他倒怕区区几道雷劈火燎。”
绛霞冠主数十年的修养险些一息破功,扬起拂尘重重给了谢玄览一耳光。
“你真是疯了!他人呢?”
谢玄览蹭去嘴角鲜红的血迹,继续说道:“但他给我指了另一条路,让我十五年后,逢重阴之日,来玄都观求你。”
绛霞冠主听见“重阴之日”时变了脸色,转身要走,听见身后谢玄览提高了声音。
“他说冠主你悟透了庄生化蝶秘术,能助人以身入梦,虚实相换!”
谢玄览回忆太霄道人说过的话,死尸般狼狈的身体里,心脏却在剧烈跳动。
庄周可以梦为蝶,蝴蝶亦可化庄周,在天道眼里,现实的一切都是刹那烟华,与幻梦相通,因此将身入梦、然后置换现实与梦境的秘术并不违悖天道。
绛霞冠主顿住脚步:“你想让我编织一个与她白头到老的梦,沉溺其中么?”
谢玄览说:“不,我要你送我回到过去的梦中,然后将梦与现实置换。”
“何必多此一举?”
谢玄览说:“因为我想为她改命。”
绛霞冠主有一瞬间的动容,半晌,却仍然摇头。
她说:“此事虽不违悖天道,却背离我求仙之道。师兄么,你想杀就杀,让他自求多福,至于你自己……”
她临窗远眺,果然见山道上黑压压全是禁军,张弓搭箭,对准了这座冷清的道观。
“我不信你没有后手,凭你的傲气,怎会甘愿死在他人手里。”
谢玄览叹息:“冠主执意如此?”
绛霞道:“执意的人是你。”
只要她咬死了不答应,谢玄览只能祭出后手给自己解围——
这一完整的念头尚未捋清,绛霞冠主听见身后利刃割开布帛的声音。
她倏然回头,见谢玄览颈间喷出一道血线,霎时展作血雾,而他的神情平静从容,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仰面倒落。
仿佛长途疲累的行客迎来一场长眠,他含笑阖目时,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声音。
紧接着,汩汩鲜血从他颈间溢出,很快流淌到绛霞冠主脚边。
她被烫到似的,后退数步。
……实在是高估了他的品性,也低估了他的绝望。
原来他今日所言,句句陈心,没有一字虚张。
绛霞冠主望着谢玄览的尸体,半晌,转身离去,不料尚未走出山门,见漫天飞矢如蝗雨扑落。
她甩拂尘避挡,观中其他女冠只能惊叫着避让,有人已经中箭,痛苦慌乱地哭泣着。
飞矢堪停,紧接着一阵火羽飞箭落下,钉在木梁间、茅顶上,迅速展成一片焰海。
“我听见,天子下令,尽诛活人,杀无赦……”
报信的女冠泪流满面。
天子对谢玄览的恐惧,已经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即使是一座小小道观,也被视为谢玄览的同党,有如千军万马般恐怖。
绛霞冠主望着周遭的火海,长叹道:“谢玄览啊谢玄览,你真该死在十五年前,免得如今又算计我。”
终于,她折身回三清殿,在谢玄览余温将冷的尸体旁,向三清天尊下跪叩首。
“弟子不肖,终未能脱红尘、离幻身,不能冷眼旁观我观中弟子枉死。”
她看了谢玄览一眼,竟从那死人脸上看出了得逞的意味。
“故行庄周梦蝶秘术,以此世为大梦,以大梦为此世,将身入梦,重游故生。”
“愿三清天尊庇佑,梦中故人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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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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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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