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很清楚，在隋帝杨广这个尊贵的上位者眼中，国内平民百姓是最廉价的资源。

他们愚昧无知、卑微浅薄、不值一提，生命唯一的价值就在于能够为他效死。

因此他丝毫不体恤他们，大肆征发民夫以大兴土木，建设琼楼玉宇和供自己游乐的运河。

若不幸有地区遭遇天灾，那么就是天降罪给他们，自己身为天子，无需逆天意而为，花费仓廪中的粮食赈济这些烂命。

一旦贱民们因无法生存而谋反，则是大逆不道、罪加一等，必须发兵清剿镇压，用血腥和暴力来彰显帝王至高不容侵犯的权威。

起义星火终于成就燎原之势。

“可惜即便各地起义之势凭隋军已然无法遏制，当今皇上所思也不是安抚，而是逃避战祸至安宁之地继续享乐。在彻底更迭朝代之前，百姓仍需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

李淳风看着袁雨眠面上的恍惚神情，颇为惋惜地感叹道：“明明好不容易有隋一统全国，各地不再同南北朝五胡乱华时一般频出两脚羊的野蛮之事，结果不过三十余年，竟又复现惨像。”

“两脚羊，指的其实就是人对吗。”袁雨眠涩声向他确认。

李淳风沉默地点头。

袁雨眠曾在搜集到的资料上看过这个词汇，类似的还有一句话“岁大饥，人相食”。

从前她虽然也觉得以人为食太过残酷，但因隔着时空的距离，总显得不那么真切。

身在现在混乱的时局中，她才感受到留存在纸张上轻飘而简单的词句，是当下许多人不得不面对的绝望。

人杀人，人吃人，为的都只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甚至无法用善恶来评判。

所幸晋阳那边已在筹备起义。

知有李世民称帝的大唐会是百姓安居的盛世祥和景象，就不至于因窥不见曙光而觉窒息。

她攥实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由着自己沉入负面情绪中，而是重振精神问起李淳风今日任务的进展状况。

李秀宁给李淳风安排的任务是往府衙里去与官吏们沟通。

她的身份可以瞒住两个从长安前来没有见过她的使者，但不可能久不令府衙官吏发觉。

毕竟能做主将鄠县内李家产业出售的人，不可能是来自旁系的无名公子。

“李家在鄠县日久，官吏们大都和李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事先调查过，从他们的利益切入，与他们剖析过了。”

李淳风顿了顿，觉得细节部分描述起来很繁琐。

他无非是利用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和卜算结果打机锋，凭话术半恐吓半劝慰地兜圈子绕。

没必要细细说给袁雨眠听。

因而他直接道出交涉的结果:“即便他们不愿给三小姐提供帮助，至少短时间内也会保持沉默态度，不会去向长安报三小姐藏匿在此。”

袁雨眠得知他仅花一日的工夫，竟将府衙内所有官吏顺利说通，咂吧了一下嘴，说:“还得是师兄出马才能这么快做到，换我可不成。”

她倒是可以依仗社交增益装置去一一取信他们，与他们构建友谊，就是需要花费很久的时间，

而且研究院提醒过她，对她怀有好感并不意味着对她言听计从，很多人重视利益胜过友谊，想要一定达成目标，除非把催眠功能也开起来。

但那样一来，一旦她离开催眠对象，对方就很有可能意识到刚才的状态不对劲，对她心生怀疑，反而不好。

袁雨眠把自己拥有的各项高科技功能在脑内过了一遍，仍然没能琢磨出一个有把握在一日时间内说服全部官吏的法子。

凝视着李淳风的眼中便写满了敬佩。

李淳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谦虚道:“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说知人心又善话术，刘文静是此中翘楚。他传授了不少技巧给我，这回刚好发挥作用。”

他藏着今日在府衙与人勾心斗角的疲惫与袁雨眠说话，不愿主动提要去休息，但眸光还是不免偶有涣散，被她捕捉到疲色。

她的唇线弯起弧度，倒也不戳穿他的劳累，而是装模作样地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袁雨眠只道自己今日为统算李家全部产业在鄠县转了一圈，体力脑力都消耗过多，眼下难以坚持困意，哄得李淳风信以为真，劝她早点回去休息。

其实她早早注射了体力补剂，计算更是都托付给智脑，还精神得很。

走回他们住所的中庭，没有星际时代的各种光污染，唯一的光源是天幕上的弦月月晕朦胧。

她能感受到入夜后微凉的春风拂过面颊，馈赠她庄园内培育的花卉清香。

宁静祥和的春夜，若在位的不是暴戾无道的杨广，战火都得以终结，是不是就会有更多人能够像她一般步于中庭享受闲暇舒适？

希望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

大约花费了一旬日的时间，李秀宁筹备齐了钱粮，也在掌柜们的牵线下，和隐匿山中的匪盗们都联系上，表达了欲要纳他们入麾下的想法。

顾虑到府衙中的官吏都颇为仇视匪盗一类，不希望在事情最开始就和府衙发生矛盾，李秀宁请掌柜们通知他们恢复难民的身份，借赈济难民的名义，招他们到身边。

一开始来的，只有这几十个提前联系好的人。

不过很快她长久赈济难民的名声传扬开，附近许多没有选择为贼而是为乞的真正难民也投奔而来。

他们不比山中匪盗强壮，或许不那么适合作为麾下士卒。

然而李秀宁钱粮充足，对他们怀有怜悯心，且正要壮大声势，自然来者不拒。

至春末时，渐渐拉起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足以成为鄠县的守军，府衙中的官吏识趣地向她来表了忠心，李秀宁便干脆恢复了女子装扮。

她本来就不觉得自己身为女子必须扮男装才能领军。

之前是怕自己作为被通缉者的身份遭检举揭发才妆扮不同，现在鄠县完全由她掌控在手中，便不必再作多余的伪装了。

也正当这个时候，有李渊在晋阳起兵的消息传来，可惜传到鄠县这小地方的流言不过只言片语，难以辨别真假。

李秀宁虽然一直在等待父亲兴起义兵的消息，但不至于过度兴奋而忘乎所以。

在确认消息准确之前，她不会、也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容易害了麾下士卒和自己的性命。

而想要确认消息是不是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去国都长安。

唐国公李渊若是真的起义，必然是震惊朝野的大事，长安的大臣和权贵们一定都会采取行动，不用刻意打听，看一看他们的行动就能得出结论。

然而前往长安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需要担着丢掉性命的风险。

“我准备遣派三宝回去长安一趟，他人机灵，武艺上佳，应是最优人选。”李秀宁向李淳风和袁雨眠讲出自己斟酌后的选择。

虽然如今她麾下人手不少，但真正能够交心相谈的仍然是陪她从长安来到鄠县的三人。

马三宝在场静听着，就算明知道自己这一趟回去长安的风险，对她的决定也没有任何异议:“但凭夫人做主，我立刻就能出发。”

李秀宁点点头，正要将这个任务交付给他，却被袁雨眠轻声唤止:“等等，三小姐，这个任务还是交由我去完成吧。”

李秀宁闻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错愕地看向仿佛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娇娇小姑娘:“你说由你去？”

“是的，最好是我一个人去。”

这回袁雨眠强调由她独自前往，本来下意识以为这次也会与她共同前往长安的李淳风同样望过来，满目不解。

他都已经在心中规划路线了，怎么袁雨眠竟不准备同他一起去？

袁雨眠向他眨眨眼暗示，做着口型提醒他“机甲，师兄，我有机甲”。

机甲有自动绘制路线的功能，从长安到鄠县的道路既然走过一遍，就不存在迷路的可能。

而比起由马三宝用性命去赌进入长安一趟是不是能够顺利归来，不如由她利用机甲的光学伪装悄无声息潜入长安城。

类似于变色龙融入环境般的法子在研究院的调整下近乎隐身，不利于她融入这个时代参与事件。

毕竟不好当着人面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但反正这一趟往长安去就是要降低存在感听旁人议论，那就成为最佳法子了。

李淳风得到她的提示，即便不知道她机甲的全部功能，也相信袁雨眠能够做到在保证她自己平安的情况下探听消息。

就是他仍然对她独自出行很是忧虑。

但看到她目光坚定地恳求自己给予支持，到底没有拆她的台，帮腔说:“对，三小姐，我师妹有特殊的法子能够既保证安全又达成目的，就由她独自前往长安确认消息真假吧。”

李秀宁蹙起眉，犹豫的目光游离在二人之间。

见他们不似在玩笑，又想起掌柜们对自己声声道袁雨眠神奇，她终于颔首向袁雨眠说:“好吧，记住最优先的是你的安全，若事不可为，就赶紧逃回鄠县来。”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