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给你送通知书……”门口十岁小女孩跨进门口的一只脚又收了回去,低着头,嗫嚅着回复秦予义,又躲闪着抬了眼,把藏在身后的信封拿出来,朝秦予义举着,“你不看看吗……这可是艾莫生大学……”
“我来看看——”声调古里古怪的公鸭嗓从小女孩头顶响起,趁秦子鹦不备,从她手中抢过信封。
“还给我!”秦子鹦蹦起身想夺回来。
秦予义看见来人,脸色沉了下去,他踢开身边装满他工具和零件的深绿色尼龙大包。
“离她远点,伏尔特。”
醉醺醺的地痞倚靠在门框,正无赖地笑着,他身后其他流氓们也不怀好意看向里面,而梁叔早已不知所踪。
他妹的后领被伏尔特揪住,秦子鹦像小鸡仔似的被提溜得双脚离地。
秦予义骨节分明的右手,不易察觉地,放在了别在后腰的扳手上。
可那些寻衅滋事像家常便饭的街头混混们,各个身经百战,看见秦予义的动作,伏尔特嘲讽一笑:“你想动手?哈,他一穷鬼想动手。”他跟后面的跟班说。
伏尔特身后的混混们哄笑了起来。
“是你先招惹我们的,快把通知书还给我。”秦子鹦踢打着伏尔特。
伏尔特嘿嘿一笑:“机械警察可不管你占不占理,它们只管收罚款,冲业绩。我们倒无所谓,要打架随时奉陪,就是你得问问你哥,他两个比脸还干净的兜,到底能不能掏出来钱。”
沙哑难听的嗓音在秦子鹦耳后响起,秦子鹦毛骨悚然地感觉到身后那混混好像在闻她的头发。
“十岁了,快长大了吧,真可爱。”
秦子鹦一下子捂住自己耳朵,惊恐地看向秦予义。
然而她哥只是收回藏在腰后的手,双手垂在身侧,迈步朝她走来。
“伏尔特……”秦予义垂下眼,盯着伏尔特脚上漆皮鞋面,用收敛了锋芒的语气说,“请你,放开我妹妹。”
伏尔特见他这副模样,像是得了什么更有意思的玩具,松开秦子鹦,双手抄兜,向前倾斜,仰着头去看秦予义脸上表情。
难闻的烟酒味涌了过来。秦予义没有避开,他只是悄悄勾了勾手指,把他小萝卜丁似的妹妹往身后拽。
“难得一见啊,狗崽子护食了。”伏尔特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东西,提到秦予义眼睛平视的位置,指头一松,那些轻飘飘的绿色纸片像一张张蝴蝶翅膀,落在地上。
“都是街坊邻居的,咱们年纪差不多,我比你大两岁,也算一块长大的,这么闹也确实不好看,哥哥给你点补偿怎么样?”伏尔特不怀好意踢了踢地上的钱。“拿了,你今晚惹我,还有我后面这些弟兄不开心的事,就过去了。”
秦予义顿了一下,肩膀下沉,做了弯腰的动作。
“不要……”秦子鹦拽住他的衣角,不让他把腰弯下去,她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不要……行不行……”
“等等,别心急。”伏尔特一脚踩在那些钱上,他手往腰前移,解开皮带,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音响起,“地上多凉啊,我给你泡泡热水,你拿着这钱也能暖暖手。”
话音刚落,流水洒在地上的声音哗哗响。
有几滴温热的水珠,甚至从地上弹起,飞溅到了秦予义的裤腿,在黑色的布料上洇出更深的痕迹。
那叠在一起,如同散在地上落叶一般的钞票,被伏尔特浇透了。
一股湿乎乎的骚臭味从地面蒸发向上。
伏尔特抓着腰带抖了抖,眼中丝毫不掩饰他的恶意。
“捡吧。”他施恩一样,对秦予义吩咐。
地上的钱,秦予义一打眼看过去,就数清了。
不多不少,正好六百。
他知道伏尔特在羞辱他,可是他体会不到那种伏尔特想要的情绪。
钱是羞辱吗?
拿了对方的钱会感到耻辱吗?
这样想着,秦予义曲起了膝盖,蹲了下去,他伸直胳膊,修长的手指将要碰到那滩泡在污秽里的钱。
“去你大爷的,我哥才不要你那狗尿钱!”
哗——
只见秦子鹦提着梁叔的搪瓷暖壶,壶口大开,对准伏尔特脚下就砸了过去,壶底砰一声炸裂,水浆迸出,六张票子皱皱巴巴堆到门边,冒着比之前更烫的热气。
伏尔特吓得蹿起,蹦出三米远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个十岁小女孩给吓退了,登时火气上翻,撸着袖子就要来揍秦子鹦。
哔嘟哔嘟——
红蓝光疾驰赶来,瞬间照亮了整条街。
“已接到报警,检定为打架斗殴,检定为打架斗殴,双方立即停手!”
机械警察脚踩滚轮,稳稳停在梁家炸串店门前,木偶似的脸,眼框里装了俩硕大灯泡,左边红,右边蓝,印堂冒紫。
“警告,警告,不准移动,立即分开。”机械警察抬起手臂,手掌中心露出来个圆黑圆黑的摄像头,把这帮人都扫了一圈,很快找到了双方的主要责任人。
“伏尔特,闲散人员,常住地动力街250号,犯罪记录,寻衅滋事3起,入室偷盗5起,街头斗殴12起,过往情节严重,判处缴纳罚金1200通用币。”
机械警察没有张口,声音是从他肚脐眼喇叭传出来的。
“秦予义,注册临时工,常住地纪念街951号,犯罪记录无,违规记录271条,其中包括逾期缴纳租金79次、拖欠货款21次、扰乱市场价格56次、溢价收费……”
机械警察终于照本宣科把秦予义的信息念完,提出处罚金额:“……应缴罚金,600通用币整。”
秦予义默了默,抬起手,指着门框边那六张湿漉漉,皱巴巴的钞票。
一脸惋惜地说道:
“拿走吧。”
捡了钱的机械警察将混混们驱逐散开,炸串店顿时空了下来,梁叔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现在都还不敢回店。
秦予义转过身,弯腰捡起他随身提包。
秦子鹦站在门口,还在闹别扭,她对她哥刚才受人羞辱的事耿耿于怀。
她哥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去捡那么脏的钱?
秦予义将包斜跨在身上,拉开前面的小袋,取出一沓折叠的信笺纸,撕下一张,想了想,又将那一张对半,再撕开,将半张信笺纸放在梁叔电视机柜。
剩余的半张又和一整沓信笺纸装回包中,秦予义拿着笔,蹲在电视柜旁边,提笔刷刷,一字一字认真写下欠条。
“今日梁叔欠秦予义一千二百六十通用币,盼择日缴清,务必转入秦予义私人ID账户:951A4728XW。”
写到这,秦予义抬起通讯手环看了眼上面的时间。
“秦予义,10月25日留。”
郑重地将那张欠条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秦予义转身,正对上门口沉默不语的秦子鹦,他朝他妹抬了下巴,示意她出门,准备回家。
秦子鹦抓着皱皱巴巴的信封,那里面装着秦予义的入学通知书,可却被外面那伙人踩了好几个脚印。
她垂着头,满眼不甘,咬着牙,冷不丁狠狠丢出一句话:
“哥,你真的好丢人。”
秦予义一愣,眨了眨眼,放缓脚步,从秦子鹦身边走过。
在路过秦子鹦的时候,他侧头垂眼,盯着妹妹有些枯黄的头发,还有头顶的发旋,不冷不淡说道:
“如果你今晚没有踏入这条街,也不会有这些事了。”
他绕过秦子鹦,将包甩在他停在店门口的摩托座位上,没直接上车,先去搬了旁边一早捆绑好的废纸壳,梁叔和杨姨开店进货,不要的纸壳都给他留着。有时还有邻居店铺的,他都来者不拒。将纸壳栓在后箱架上绑好后,秦予义按住纸壳晃了晃,确保不会散。
秦子鹦跟出来,气鼓鼓地追着喊:“阿丽老师说过,自尊是比金钱还要重要的东西,我们就算再怎么穷,也不应该把自尊踩在脚下!”
秦予义抬起长腿,跨坐上车,这摩托他改装过,动力足,耗能小,性能优越,外形低调,是在贫民窟很难引起其他穷小子觊觎的那种样式。
开起来也叮呤咣啷,噪音堪比破烂风箱,除了秦予义,没人会觉得这摩托还能在路上服役。
秦子鹦还在摩托旁边,攥着拳头跟她哥的赌气。
“你给我保证,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我就上车。”
不料秦予义只是朝她看来,伸出了手。
秦子鹦以为是她哥要像往常那样拉她上车,别过眼,没那么轻易就听话。
结果秦予义只是淡淡指了指:“通知书,给我。”
“给你!”
秦予义拉开夹克一侧,将信封贴身放了。确认放好后,他转身发动身下的摩托。
她哥打着了火,破摩托排气口呼哧呼哧喘气来,秦子鹦想跟着回家,却抹不开面子,只好熟练地爬上比她还高的后座,抓紧秦予义的外套两侧,头往后仰得远远的。
摩托一声爆裂的轰鸣便飞速疾驰起来,构件街夜市不算长,但西B区有宵禁政策,零点之后不准摆摊,现在这条街萧索冷清,就显得路程格外漫长。
秦予义瞥了一眼右边后视镜,正好看见他妹那张巴掌大的脸,气得跟河豚似的,鼓成了一包子。
“你以后想做什么?”他语气缓和地问。
“啊?”风太大,破烂摩托太吵,就算是秦子鹦出产后只使用了十年的耳朵,在这样的噪音中也听不清。
秦予义加强了声量,换了种问法:“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回秦子鹦听清了,她脑中立刻浮现出画面,想起他们居住的那条街负二层的地下拳击场。
“我要当第一个女拳击手,我会拿到金腰带,成为纪念街最强的女拳击手!”
秦予义从后视镜看见他妹表情认真,笑了下。
“祝你早日成功,鹦选手。”
秦子鹦挑了挑眉毛,还没得意起来,又听见他哥补上的后一句,立刻垮起了脸。
她听见秦予义说:“到时候记得给你哥一个买黑拳的机会,挣得肯定比现在多。”
秦子鹦气得狠狠扥了下他哥的外套:“不提钱你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快要驶出构件街了,再转个弯就到他们住的纪念街,秦予义抬头看了眼,他们头顶不是星空,而是积满水垢,纵横交错的铁管。
秦子鹦冲他后背做了个鬼脸,这一切都被后视镜一五一十照出来了。
“是啊,没钱真的活不下去。”他表情柔和,声调冷静地说。
秦子鹦小孩心性,听见她哥这么说,不服气,非要比较个什么出来,她踩着脚踏站了起来,在堪比重金属音乐的噪音中,冲着秦予义右边耳朵大喊:
“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总不能以后对外说,世界第一女拳击手的哥哥是个收废品的临时工吧?”
“开宠物店啊……”秦予义脑袋往反方向偏,伸出小指掏了掏右耳。“啧你能好好说话吗?你哥十八,不是八十。”
“嘁,我才是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怎么还想这回事啊?”秦子鹦一脸不屑,“在这开宠物店就是天方画戟!”
“是天方夜谭。”秦予义纠正。
秦子鹦恼羞成怒,梗着脖子硬说:“不管天方画什么东西,反正就是做梦!西B区所有宠物店都集中在大城市,下等人根本进不去,这地方没有宠物,只有蟑螂,你要是非得想开个店,去抓点乞丐老贝克头上的虱子,顶破天开个爬虫馆。”
秦予义重心左移动,转了弯。
“那就去。”
“去哪里?”
“上城区。”
“你开玩笑的吧?就咱俩这血统,除非现在冒出来个超级富豪给咱俩当爹,咱俩才能去。不过这种好事发生的可能性,比超级富豪认咱俩当爹的概率还小,你能成熟点吗?”
快到纪念街了,秦予义慢慢加了油门。
“我可不想被十岁小孩教训成熟。”秦予义瞥向后视镜,看着他妹的脸,“我会赚到那些钱的。”
“是是是,你靠着打零工,收破烂,只要再工作一百八十年就可以攒够租门面的钱了,真的好厉害啊。等一百八十年后我要是还活着,一定很自豪,逢人就给他们说……”秦子鹦把手握拳放在嘴边,模仿着老人腔调,“你们知道吗?贫民窟第一家宠物店是我一百九十八岁的老哥哥开的,欢迎各位捧场啊咳咳咳。”
“怎么样,秦店长,这宣传到位不?”
秦予义眼角笑得眯了起来。
“不错。”
他们已经驶入了纪念街,再过两个路口,经过中央庭院,就到家了。
进了居民区,大多数人都就了寝,秦予义降了速,慢慢地开着,减弱噪音。
秦子鹦迎风贫嘴了太多句,嗓子都有些疼,她咽了咽口水,本想问她哥要包里水壶,却又不经意看见随风鼓动的空荡荡的外套之下,时而显映出他哥瘦得如刀刻一般的肩胛。
一阵悔意突然爬上她心头。
秦子鹦后悔今天跟她哥说了这么重的话,纵使她今年十岁,可贫民窟没有赡养天真的温床,她不是笨蛋,她知道她哥抛下自尊拼命赚钱,都是为了让他们活出个人样。
可是她抹不开面子道歉。
她只是暗暗在凌晨的钢铁穹顶之下发誓。
秦子鹦长大以后会保护秦予义的。
“哥,秦店长,等我当了拳击手,拿到金腰带的奖金,我都给你,让你开店。”秦子鹦郑重其事地道。“你想要的那些钱,我都给你,全都挣给你。”
秦予义只是懒懒地笑笑,没有搭腔。
可他看见有不远处零星几人朝他们的方向跑来,笑容又落了回去,平直地挂在唇边。
秦子鹦没注意异常,还在自我感动地宣誓:
“秦店长,我不会让今天欺负我们的那些人好过的,等我当上拳击手,我要一拳把那臭坏蛋都打翻。”
秦予义叹了口气,蹙眉紧紧盯着前方隐约冒出的火光,随口说道:
“我们是两根野草,就算被踩了,也没人给我们声张正义,更做不到像钢针那样戳穿别人的鞋底。”
他嘴上这样说着,目光却一刻都没离开前面的异动。
前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火光冲天!
小鹦鹉:balabalabala……
秦店长:啧,耳朵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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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城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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