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还记得。

斐溯莫名其妙不理人导致纪洄这一晚上都没睡好,无数个零七八碎的梦轮番上演。

他梦到小时候的纪洄和斐溯,还看见斐溯坐在福利院后门的台阶上安静地看书,不管他说什么,斐溯就是不理他,也不看他。

清丽洁白的广玉兰在斐溯头顶绽放。

后来倒是理他了,却还是不怎么看他。

不过那个时候纪洄自认为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孩,所以在他的眼里他们就是好朋友了。

他每次一有时间就会跑到福利院去找好朋友。

虽然纪洄开始一度觉得斐溯是个哑巴,没敢直接戳人家伤口,还自以为特别小天使地喊他小哑巴王子。

后来斐溯被他念叨烦了,他才知道小哑巴只是单纯不想理人,纪洄就开始觉得他是个没礼貌的小孩。

再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纪洄觉得还是自己太孤单了,难得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岁数也没有去上学的孩子,就老是忍不住想找他和自己一起玩,即便是没得到什么热情的回应,也乐此不疲。

在梦里,很多碎片式的记忆演绎着或真实或虚构的情景,有些时候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到纪洄恨不得马上醒过来和斐溯打一架。

“狼烟起,江山北望——”

校园广播里起床的歌声一天一换,今天屠老师的声音依旧是正得发红。

斐溯起身坐在床上缓了一会,直觉让他转过头,纪洄的脑袋就这么凑了过来,眼睛里面和眼眶边上都有些红,显然是没睡好的样子。

斐溯用眼神向他表达出疑问,抓着床边上的栏杆的手不自觉地用了点力,从纪洄的眼睛扫到那两颗痣,再沿着鼻子看到嘴唇,片刻才与纪洄拉开距离,恢复到不再呼吸交缠的程度。

纪洄用发红的眼睛瞪了他一会,一句话也没说,转头手一撑从床上直接翻了下去。

朱益还在床上睡着,学校的破床被纪洄这么一弄动静有些大,他迷迷糊糊一睁眼还以为纪洄从上铺滚了下来,他猛地坐起来,失声喊了出来,分贝甚至压过了歌声:“卧槽!纪洄!”

在厕所里的汤文昌和黄鹤咬着牙刷跑出来,看见扶着床给自己挤着穿鞋子的纪洄被朱益吓得鞋都穿反了,立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含着泡沫指着他俩笑,笑够了才回洗漱台。

朱益还惊魂未定:“我他妈以为你从床上掉下来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纪洄用脚碾了一下地板,确定鞋子穿好才哑着声音开口:“你这一嗓子才是最吓人的。”

“感冒了?”斐溯听了他这声音,一边从楼梯上爬下来一边问。

纪洄摇摇头,没看他,伸手到床单下摸手机。

朱益掀了被子去旁边轻拍廖科的脸喊他起床,一扭头看见坐在空床上一大早就玩手机的纪洄,从先前被吓到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你这学期还是不用早操?”

纪洄头也没抬:“羡慕吗?”

这欠揍的语气直接点燃了朱益,他气得直接重重拍了廖科一下:“起床做早操!”

廖科翻了个身继续睡,朱益也没再喊,这人跑得奇快,总是能卡着点到操场,但是还是每天都要求朱益喊他起床,也永远起不来。

纪洄看着手机听着他们的动静笑了一声,扫地的汤文昌看到这笑容推了一下眼镜,这种阴险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还真是有点吓人的。

薛梓桐说过的原话,汤文昌当时还不觉得,现在忽然就深以为然了。

斐溯走出宿舍,脑子里还想着除了刚起来那会儿就再没丢给他一个眼神的纪洄,斐溯想到昨天自己那些非常幼稚的举动,无声地在心里叹着气。

他知道自己挺莫名其妙的,也没有任何立场这样对纪洄。

可就是,忍不住。

不想看到他和别人聊得那么开心,也不想在和他独处的时候还要一直听他说关于别人的事情,他知道自己不讲道理。

但这种情绪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只要是和纪洄有关的事情,他就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

可又想想,他们已经一年半没有见过面,他那样招人喜欢,自然会有很多好朋友,他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更何况,那个时候不管是什么原因,确实是他不辞而别,留着纪洄一个人在那儿,即使是纪洄真的说不认识他,真的不理他,真的生他的气,也是正常的,应该的。

但是他知道,纪洄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见到的第一面他还是紧张到不敢看他太久,平静的外表下,是汹涌的情绪。

是他贪心不足。

斐溯一边跟着领头的学生做早操,一边在心里唾弃了自己好几遍,又突然想到纪洄有一回气急了之后对自己的评价,思前想后但还是我行我素。

所以他抛开一切见不得人的情绪,决定去食堂买早饭。

毕竟关于纪洄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很清楚,有一句话是,生气一定要哄。

他说,一定要拿吃的哄,因为吃人嘴短,就没时间吵了。

还说,不管是大事小事,谁对谁错,先哄一下认个错总是没有问题的。

对于纪洄的熟练程度,斐溯当时就冷了脸,因为这一套真的太像哄对象了。

只会纸上谈兵的纪洄和搞卫生的两人一起走出的宿舍,路过食堂的时候,朱益和汤文昌看着和他们挥手说拜拜的纪洄异口同声:“你不吃早饭?”

纪洄继续挥手:“等会会有人买。”

“?”朱益和汤文昌又是如出一辙的疑问,俩人靠在一起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又抱臂盯了一会纪洄的背影。

这位传说颇多的小同学早上那点儿低气压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全没了,又是和以往一样活泼......活力四射的高中生模样。

朱益啧啧:“这人铁定早恋了,情绪跌宕起伏的。”

汤文昌也啧啧:“确实很明显。”

“我猜肯定是有女生给他带早饭。”

“长得帅果然适合吃软饭。”

“看看他这几天玩手机那个样子,估计是暑假谈的。”

“有可能。”

“说不定真是隔壁那个。”

“这就不知道了。”

“说什么呢,赶紧去吃饭啊。”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来,俩人齐齐点头说马上就去。

点完头转身,看见站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的付帆。

朱益一个激灵:“......”

汤文昌扶着眼镜很淡定:“付老师好。”

付帆嗯一声作答,也跟着他们之前的视线看过去,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已经走到拐弯处的纪洄,瞅了一眼贴墙准备开溜的两个人,背着手突然大吼:“赶紧的!高中生不抓紧时间还在这闲聊!”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付帆更加重点的观察对象的纪洄特别自然地坐在斐溯的位置上,早操还没做完,广播里的声音在没什么人的教室里显得尤其大,大得他心脏直跳,隐隐有些不安。

他低头看见斐溯的桌子底下有一张A4纸,朝上的那一面是空白,但是隐约看得出来另一面用黑色中性笔写满了字。

斐溯写字的时候很用力,纸背会有凸起来的痕迹。

纪洄心里虽然想的是君子作为,手却颇为自作主张地小人起来。

他本来是打算就这么端着,让它以原封不动的样子放回抽屉的,但是好奇心掰着他的眼皮止不住地往纸的另一面瞟。

反正掉在地上,也没人就说是斐溯的东西,看一眼,他就看一眼。

斐溯带着微湿的额发走进教室,眼神立刻聚焦,看见纪洄坐在第一排低着头,不知道他在盯着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将早饭放到纪洄桌上,两人一坐一站,看着彼此却都没有说话。

纪洄想到纸上的内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也不想让斐溯察觉,于是他这次比斐溯先别开了眼。

斐溯微不可察地皱眉,拉了一下装早饭的塑料袋,香气氤氲着跑出来,他说的话也轻飘飘地跑进纪洄耳朵:“吃得完吗?”

纪洄看着袋子里的蒸饺油条包子馒头,感觉这个问题有点荒谬,他压下心里的不安,撑着一侧的脸,微微抬头又看着斐溯,脸上的表情也是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问些什么。

“你觉得我吃得完吗?”他眯着眼睛假笑。

“吃不完。”

“那你还问?”

“两人份的。”

“那吃得完。”

纪洄听见斐溯很轻地笑了一声,也放松了眉眼。

两个人站在走廊上只能做装饰的垃圾桶的旁边安静地吃着早饭,楼下穿着校服的学生们陆续往教学楼走,大部分都是一副灵魂还未上身的模样。

纪洄塞完最后一个蒸饺,也加入了灵魂出窍的队伍里。

他其实应该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什么也不打算问,毕竟问了也不一定会有结果,就像是消失的一年半,和更早之前的时间。

不管是他,还是斐溯,两人之间其实早就不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关系了。

纪洄知道的,可是看到一年半没见到的他,还是舍不得说一句难听的话,而第一眼还是太反常,反常到他都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欲盖弥彰。

他本来前几天还天真地在心里庆幸着斐溯还是和以前一样。

可是不是。

打印的文件白纸黑字,条条清晰,上面中性笔的字迹凌乱,却字字力透纸背,锋利到像是要划破白纸,最终还是控制在了那个临界点。

十六七岁的少年似乎已经到了成长为大人的那个年纪,他们自认心智成熟,自以为能够用大人的方式来解决他们面对的一切问题。

可他们不知道,这种浮于表面的成熟,能作用到什么程度。

也没有想过,这种成熟,到底是从现在开始的,还是更早就已经不得不做好伪装的假象。

“还想吃吗?”斐溯的声音随着塑料袋被风吹动的声音响起,将假象打碎。

风突然变大了,卷着小小的塑料袋倏然飞向天空,两个人都没来得及抓住。

纪洄盯着飞走的塑料袋笑出声来:“不想吃了。”

斐溯嗯一声,看着纪洄的侧脸。

那双好看的眼睛忽然都看向他,笑得很开心:“还好你能来。”

他听着这句话,心都在颤动,可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接话。

那天早上有雾,塑料袋很快就被风吹得看不见了。

“发什么呆呢,这一个礼拜天天看你这样。”课间,廖科忽地凑到纪洄面前,放大的一张脸上瞪着个斗鸡眼。

纪洄推开廖科的头,让他离自己一臂远:“有事说事。”

廖科挥挥自己手上的运动会报名表,往朱益那边走:“是有事,不过跟你没关系,我就是看你不在状态。”

朱益单脚踩着自己的椅子,一只手摁在黄鹤的桌子上,两个人在争着青玉案的读音。

黄鹤讲起这些语速又慢又轻:“‘青玉案’这个词牌名有说是源自‘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这里的青玉案指的是青玉所制的盛食物的矮脚托盘,所以念‘wan’才是对的。”

“我也投‘wan’一票。”廖科将报名表拍在他们俩中间,“运动会,女生早就报好名了,就你们几个磨磨蹭蹭,赶紧给我填了。”

朱益装作没听见后面的一句话:“现在字典里都没那个读音了,我还是觉得读‘an’。”

黄鹤被廖科瞪着,无奈地拿笔,他人瘦高,跑步不太行,只能在报名表上的跳高和跳远项目写上自己的名字。

后面的汤文昌闻声凑过来,看了薛梓桐报的项目和时间,给自己填了男子八百米,顺便在铅球后面写了朱益的名字。

朱益知道自己逃不过,唉声叹气地看还能报些什么项目:“文昌咱俩再报个两人三足吧。一百米和三级跳远廖科报了。接力赛的话随便凑凑人数好了。”

“四百米没有人,男子接力赛也少人。”黄鹤探头看着报名表发愁,“要不纪洄上去走走,给咱们班博个关注度?”

朱益一边猛笑一边摆手:“就班花那身体,走几步我都担心要进ICU。”

黄鹤继续发愁:“对哦,班花不能剧烈运动。”

前头一直没理过他们的纪洄终于开了口:“信不信班花给你们打开花。”

班上响起笑声,汤文昌浏览着报名表唏嘘:“阴盛阳衰啊。”

一只修长的手自人群上方伸过来,拿走了报名表,大家都跟着看过去。

斐溯一只手压着纸撑在桌上,头低着随意扫了两眼,确定时间上没有冲突,就将空白的几个项目全部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益鼓掌:“忘了咱们的班草了,猛士!壮士!英雄!”

周围男生女生不约而同地“嗯”一声,朝着斐溯竖起大拇指。

斐溯温和地朝着他们笑:“过奖。”

“四个人接力赛,正好。”廖科接过斐溯递来的报名表,看着周围的将士们,他很满意,大言不惭,“咱们班无敌了。”

“无敌无敌!”

“文创最棒!文创第一!”

“不是,能不能别毒奶啊小朱同学!”

“你们几个自信过头了啊。”

“不过说实话,到时候还是得看咱们班的木兰军们的风采了。”

“黄鹤你到底哪边的!”

“没办法,咱们女生这叫人多势众!怎么样!”

“哈哈哈哈庭花说得对!”

“......”

纪洄回头看他们闹腾,隔着吵吵嚷嚷的同学,他与斐溯又对上视线。

两人莫名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初中时候的运动会,他们一开始都不曾参加,一个是身体不好没有办法,一个是天生就不喜欢这种充斥着热闹与汗水的活动。

那个时候的斐溯不是现在这样,他的温和是显而易见的伪装和疏离,因此只需要笑一下就可以婉拒掉体育委员的请求,他没集体荣誉感,也并不想参加这一类的活动。

纪洄那时候围在他身边求了很久,最后终于得到了一句无奈至极的随便你。

他当时就拿过报名表给斐溯签上了名字,甚至还记得模仿了斐溯的笔迹,抓着签好字的报名表在班上同学面前大肆宣扬了自己的有勇有谋,惹得大家都起哄鼓掌,整个教室都浸在一片吵闹之中。

斐溯是小小世界的唯一缄默。

那个时候,斐溯静静地盯着纪洄,纪洄朝斐溯抬了抬下巴,非常骄傲。

此时此刻,纪洄抬头笑着看斐溯,斐溯低垂着眼睛看纪洄,末了,也扯了一下嘴角。

时空再次交叠在重逢后的第一周,台上台下对换位置,要表露的情绪却依旧没变,稳稳抵达,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是无言的默契。

好像在说,看,我都还记得。

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不管是好的,还是别的。

我恨考试。

(小剧场)

走在起雾的校园大道上的付帆老师,脸上忽然砸过来一个白色塑料袋,还带着点油。

付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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