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石破天惊的表白是时毓临场发挥,连季知节都猝不及防。
于时毓而言,这是表演的收梢,是极致的恭维,是吸引霁王注意的奇招,于其他人而言,却是大逆不道的亵渎。
十二姝个个面无人色。
那可是让满朝文武又敬又畏的摄政王啊!寻常人可以敬他爱他,却不能肖想他!
时毓此举,无异于公然羞辱:霁王而已,连我这般卑微家伎也能随意肖想。
她完了,大家都完了!
晋陵太守张巨卿怒不可遏,他绝不信一个奴婢敢如此放肆,这露骨的歌词极尽恭维,分明是徐员外的心声。这厮为了进阶,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拍案而起,指着徐员外怒斥:“好个徐守凯!你庸俗无耻至极!”
晋陵官员和以公孙先生为首的江南名士们纷纷附和,个个痛心疾首:“放浪粗鄙!斯文扫地!难登大雅之堂!”
在这片声讨中,有一人暗自心折,那便是位列末席的杨焕文。
在时毓表演时,他就不自觉地跟着哼唱,指尖亦悄悄随节奏轻动,暗合舞步。
在他看来,此曲明快雄浑,很契合霁王身份,歌词虽不够庄重,却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极易在民间流传。
霁王斩尽江南门阀,定不想看到门阀鬼影仍在江南盘桓。那些缥缈雅致的阳春白雪,本就是门阀贵族审美下的遗物,眼前这粗鄙的歌舞,却恰恰契合寒门新贵的品味。
若这样的歌舞能在江南流传开来,意味着寒门已真正主宰了江南风尚——那才是霁王真正乐见的新气象。
不过见上峰与同僚都在唾弃,他自然不敢表露分毫。
徐员外早已汗湿重衣。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他素来推崇含蓄蕴藉的雅乐,对‘下里巴人’嗤之以鼻,所以对十二姝的培养,力求极致高雅,唯恐玷污了霁王的耳目。
他原本对自己的识人之明深信不疑,认定时毓谈吐不俗,气度从容,有大智慧,见过大场面。正是这份笃定,加上她自己成竹在胸,他才敢在霁王面前竭力推荐。
岂料她竟将这般庄重场合当作市井街巷,使出如此不堪入目的伎俩!
看着那怪异的舞姿,听着连他都觉得肉麻的歌词,他只觉毕生经营都要毁于一旦,绝望得不敢看霁王反应。
他恶狠狠地瞪着时毓,时毓相信,倘若局势没有反转,自己一定会被他活刮,不禁魂颤股栗。
就在这万马齐喑之际,顾钊忽然扬声赞道:“好歌!”
他话音未落,曲岳便摇扇附和:“好舞!其中几个动作,似乎借鉴了‘霁王破阵舞’,颇有气势。”
霁王破阵乐,原是大虞朝建国初期的军歌,五年前霁王扫清江南叛军,他的将士们遂以旧曲填入新词,歌颂他的功德。
后来小皇帝命人把这首乐曲编成舞蹈,经过宫廷乐师的加工整理,编成了一套气势恢宏的宫廷乐舞,如今在京都洛阳极受推崇,其乐曲雄浑壮阔,舞姿豪迈奔放,每每奏响都令群臣热血沸腾。
太常寺礼官陆长风抱臂轻哼:“不想这温婉江南,也有这般飒爽女子。”
曲岳闻言抚掌笑道:“陆大人此言差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在北,制度、文化、气象皆当以北为宗。江南女子能褪去柔靡,效北地之慷慨,正是王化深植,四海归心的明证!”
这番话顿时在席间激起千层浪。
北来的南巡官员们相视颔赞,纷纷出声附和,声浪一时高涨。
在座的晋陵官员与名士们,虽不敢明着反驳,眉宇间却尽是不以为然。
在他们看来,江南物阜民丰,文化鼎盛数百载,北方虽掌权柄,终究是马上得天下的武健之风,论及文采风流、礼仪雅趣,远不及江南。
要让他们从心底认同北地文化,却是万万不能,更别提坐看北风南渐。
一时间,一支舞曲引发的南北之争,令宴会氛围降至冰点。
而徐员外终于从北方官员的态度中回过神,怀着一丝期待,悄然看向霁王。
霁王似无意对席间的南北之争表态,面上看不出喜怒,只不知何时已坐直了身子,深潭般的目光静静投向场中垂首而立的时毓。
如果方才纵情歌舞的她是一只振翅翱翔的雄鹰,那现在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徐员外心悬到了嗓子眼。
时毓真的比他棋高一招,把住了霁王的脉搏吗?
这一刻的静寂,比溺水之人沉向黑暗深渊的最后一程还要漫长难熬。
就在徐员外感到越来越窒息时,忽听一道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音调不高,却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舞颇有新意,曲调亦别致。赐酒。”
近侍太监即刻高声传唱:“殿下赐酒——”
“赐酒?”
席间霎时一片低哗。
霁王喜怒不形于色,让人难以捉摸,自落地晋陵,对晋陵官员的种种表现未置一词,虽然礼贤下士,也未曾对任何名流显要稍加青眼。
是以,接风宴进行到现在,还无人获此殊荣。
偏偏,给了一个众人鄙夷的艺伎!
徐员外被巨大的惊喜冲的头晕目眩,噗通跪地,颤声谢恩:“小人……谢殿下恩赏!”
霁王随意一摆手,语气依旧平淡:“徐卿此番安排,可谓用心。今日夜宴,雅俗共赏,南北同乐,孤很满意。辛苦你了。”
徐员外站起来,依旧深深弯着腰,忍着泪答道:“殿下言重!能为殿下效劳,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小人欢喜还来不及,岂敢言苦!”
此时,时毓已在侍女引领下趋步至阶前,领那赏赐的御酒。
这个距离,足以看清王座上人,她却不敢抬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深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考量。心脏因紧张与兴奋而剧烈跳动。
霁王真的选中我了吗?
辛辣的花雕酒送入口中,喉头如火烧一般,她却感觉不到,因为注意力已被周围的窃窃私语吸引过去。
“啧,长得一般。”
“年纪瞧着不小了,得有二十五六了吧?”
“肩膀太宽。”
“脚太大。”
“嗓门也粗。”
“该不会是男扮女装吧?”
这些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字字句句充满了挑剔与贬损。
然而,时毓唇边反而慢慢浮起一丝笑意,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
他们越是这样急于否定她、贬低她,就越证明霁王八成真看上她了。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霁王只要带走一个艺伎,徐员外就能平步青云,虽然那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可若霁王主意已定,无法阻拦,他们希望他会选择一位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
以她的柔情,化解他的杀伐之气;让她把江南风雅,带到京都;让江南女人生下他的血脉,将来回护江南百姓。
而他如果选时毓,便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他无意沉溺于江南的温柔乡,他要的,是让强劲的北风,吹散这萦绕百年的门阀残影,重塑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化!
“殿下,既是雅俗共赏,何不让季姑娘与江姑娘也一展才艺?徐员外曾盛赞,她们一个是掌上飞燕,一个是人间百灵。方才群舞虽美,终难尽显其各自风华。草民恳请殿下恩准,再瞻绝艺。”名士公孙炎起身提议。
意思很明显,殿下你别急着定,吃点好的再说啊!
霁王不置可否,只问张巨卿的意思。
张巨卿知道这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身为晋陵太守,他理应顺应上意,可此事关乎江南文脉风骨,他不能退让。
于是他硬着头皮道:“殿下,政令出于北,臣等自当恪守遵行,莫敢不从。然江南文脉绵延千载,其诗酒风流、清音妙舞,亦自成天地。季江二姝,乃此间风雅之精华,微臣恳请殿下品赏。”
陆长风当即低叱一声‘叛徒’,曲岳亦摇头嘟囔了一句:‘愚不可及’。
霁王眼中也露出一丝失望。
然,江南久在门阀掌控之中,早已形成以出身定尊卑的风气。百姓既憎恨门阀,却又仰慕其权势,这是短时间内难以更改的。张巨卿一介寒门出身,本就没有多少威信,若当众受责,日后更难驾驭臣民。
故,霁王未没有当众驳他面子,而是挥手允了。
夜色空濛,箫声袅袅。
季知节素衣如雪,翩然而至。
箫声流转间,她广袖拂开似推开江上连潮,纤腰欲折宛若垂柳拂过滟滟波光。
正当此时,清越歌声自她身后响起——
江雪融身穿一袭水蓝襦裙,凝立如芙蕖出波,将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娓娓道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两人珠联璧合,将江南文采风流发挥到了极致,众人看得呆了,听得醉了,物我两忘,恍然不知身在人间。
时毓眼眶一热,泪水无声滑落。
她庆幸自己将这首千古绝唱赠予了季知节。
虽然不知季知节为何又给了江雪融——其实也不难猜,到了这紧要关头,大家同气连枝,只想生存而已。季知节善舞不善歌,江雪融善歌不善舞,两个人协作,彼此衬托,相得益彰。
老祖宗留下的瑰宝,在她们演绎中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在这异世的夜空下熠熠生辉。
北方官员们挑剔不了一句。
南方官绅各个扬眉吐气。
最得意的,当然是徐员外——时毓摸准了霁王的脉,季、江二人一举成名,就算没被霁王选中,往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霁王到底见多识广,并未对她二人表现出多大的兴趣,独独欣赏这首词。他命人即刻誊抄词稿,并邀请作者月下对饮,共赏诗韵。
歌是江雪融所唱,徐员外此前又一直鼓吹她是自作自唱的才女。在众人心中,这作者非她莫属。
因此,这邀约的意味不言自明。
孤男寡女月下对饮,从诗词谈到人生,从案几谈到寝榻,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发展。
这般结果,已是南方官绅和徐员外共同期盼的。
不过徐员外有些意外,他以为时毓稳操胜券,没想到最后胜出的竟是江雪融。
看来此前打探到的消息不虚,霁王果然更看中女子才华。
霁王到底选中了谁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