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帐篷,初晨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温暖和煦。我伸伸懒腰,深深吸入一大口清新空气,舒爽的感觉涌遍全身,仿佛五脏肺腑的浊气都被涤荡一空。呼伦贝尔纬度高,海拔也高,即便是夏天,也不会有丝毫炎热。
抬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浓厚的白云在大地上投下移动的阴影,视线尽头是与天相接,平缓起伏的山丘。河流蜿蜒前行,恍如碧蓝丝带。草地点缀着朵朵白色的雪团——咩咩叫的羊崽子们。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响鼻,我有些好奇,便朝着发出声音的小丘走去。地上的草有半截小腿那么高,叶片轻轻刮蹭着我的裤脚,发出沙沙声响。水汽和青草香淡淡地充盈在空气里,没走两步,我的裤腿便被露珠打湿了。
翻过小丘,坐在丘顶朝下望。我看见阿来夫和他的朋友们骑在马上,正交谈着什么。
他们之中,那个最高最壮,典型的蒙古大汉长相的少年说,马上要到秋天了,想到山上采一些果子吃,运气好的话,还能留一些过冬。
少女乌兰图娅道:“刚好前两天下了雨,山上应该会长很多蘑菇,我们可以采些回来。”
阿来夫稍加思索,点了点头。
高壮少年看向阿来夫,“那咱们什么时候去?”
“再过两天吧,”阿来夫说,“你很馋么,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粗壮的胳膊摸摸脑袋,“没、没有。”
我颇有些惊讶,那被唤做阿古达木的少年生得彪壮至极,手臂上的肌肉块大得跟石头一样。却在阿来夫面前,显得有几分拙笨和唯诺。
尽管阿古达木,目测要比阿来夫高上大半头。但阿来夫,才像他们这个团体里的主心骨。
他们又切换成蒙语说了一会儿什么,我听不懂,但大概能猜到,仍然在谈论去山里的事情。
我孤独地坐在小丘上,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心里突然涌出几分失落。原本,阿来夫的出现,就像给这除了绿色还是绿色的蒙古草原,添了一抹生活鲜艳的红。让我在枯燥无味的下乡生活里,抓到了一点什么,想起来会笑,睡觉也会梦到的东西。仿佛因为他,日子开始变得有趣了起来。
却不曾想,他有家人,有朋友,有那些跟他一样骑大马,说蒙语,哈哈大笑的同胞。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草原上,什么也没有。
我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戴眼镜的城里人,有些稀罕罢了。稀罕过了,他的生活一切如旧,每天骑马牧羊,逍遥自在;而我的日子,却彻底变为一潭死水。
我融不进去他的生活,他也从没想过要把我放进他的生活中。
否则为什么去山里的事,只和伙伴商量,而不跟我说呢?
想到这,我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手臂一扬,朝着阿来夫的方向扔去。
那石头落在马的蹄边,大马微微受惊,两只前蹄高高地抬了起来。阿来夫勒动缰绳,安抚马儿,回头见是我,一笑,咧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
“小志,你来啦。”
他的朋友们全都看向我,我被他当众叫小名十分不自在,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低着头不理他。
阿来夫高高地坐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脚步晃荡着,冲我吹了一声口哨,“过来,小志。”
我才不过去,妈的,叫狗一样。
倒是那个叫乌兰图娅的小姑娘翻身下马,跑到我面前,托起腮帮看我,“你叫小志吗?今年多大啦?”
我被她热情似火的目光看得有些别扭,低头揪地上的草梗,“17。”
“比我大一岁呢,”她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那我就叫你小志哥哥啦。”
我还没回话,阿来夫就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乌兰图娅的胳膊,把她往后拽。
乌兰图娅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气得踹他一脚,吼道:“干嘛啊?!”
刚刚的甜美和温柔荡然无存,仿佛一瞬间变了一个人。
“你离他那么近干什么?”阿来夫说。
“管得着嘛你,有病!”乌兰图娅推开他,转身上马,气鼓鼓地走了。
“告诉你爷爷去,等着吧!”乌兰图娅的声音随风飘来。
“……”
这一言不合就告家长的小孩行径令我微微惊愕。
阿古达木看着这俩人,粗粗的手指抠抠头,一脸懵。
阿来夫望着乌兰图娅远去的背影,笑容颇为无奈:“嗨,从小到大,多少年了,就会玩这一招。还不腻呢……”
不知为何,我从他的话里,隐隐听到了一丝纵容的意味。
这让我颇不是滋味,“你们关系很好啊。”
“是啊,”阿来夫感叹道:“从小打到大,兄妹一样,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
“小志,我教你骑马吧。”下午,我捧着下巴,看着草原上的羊群发呆时,他突然说道。
我一回头,就见他骑着高头大马,颠簸着朝我而来,他只用左臂抓着缰绳,右臂则平伸在空中,撑起一只鹰状大|鸟。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鸟,胸部的羽毛纯白胜雪,背部的羽毛则青白相间。鸟锋利的爪子紧紧抓着他右臂的肌肉,借此保持平衡。那鸟的大爪子抓得很紧,将他的胳膊掐出眨眼的红印,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依旧笑得阳光灿烂又没心没肺。
许是闻到了生人的气息,那大|鸟脑袋一偏,眼睛钩子一般死盯住我。他带着大|鸟从马背上跳下,过来拍我的肩。
就在这时,大鸟猛地扑腾了一下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朝我扑来。我吓得一个哆嗦,躲他远了半步。
不是我胆小,实在是刚刚那鸟张开翅膀的画面太过震撼。那鸟的翅膀完全展开时,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长,乍一看,就好像阿来夫紧削的脊背上,凭空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
“原来你怕它呀,”阿来夫笑道,拿手摸摸那大|鸟的脑袋,大|鸟脖子一缩,将翅膀收了回去,安静了。
“你瞧,不用怕,它很乖的,”他冲我招手,“你也来摸摸。”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时刻保持着警惕,谨防那大|鸟突发神经,一嘴巴把我喉结咬下来。
见我这样,他只得一扬胳膊,说,“去吧,大海。”话音刚落,那鸟瞬间便腾空而起,鸣唳声传来时,它已升入万丈高空了。
“它叫海东青,是草原最大最凶猛的鸟,一爪子能抓死一头狼”阿来夫双手叉腰,望着那鸟消失的痕迹,说,“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养了它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他从来没有伤过人。”
“除了它刚出生那会儿,分不清肉和我的手指头,狠狠啄过我几次。”说着,伸出手来给我看,语气有点委屈。
我拉过他的手,捧在手心,细细端详,果然在他的指腹上发现了好几处伤口的痕迹。“还疼吗?”我冲着那陈年疤痕轻轻吹了口气。
他像被电了一下,猛地把手抽走,“当然不疼了,总不能疼一辈子吧,哈哈。”
他把那匹棕色大马牵过来,说,“我们这不像你们城里,有大汽车。在我们草原,出行全靠马,没有马,就相当于没有脚。小志,我来教你骑马。”
蒙古草原上的马都是又高又壮,他骑的那匹还格外的大,马背离地起码有一米半。我看着那大马,心里有些发虚,着实不想骑。但他能来找我,说明心里还是有我的。我为此暗暗开心,舍不得扫他的兴。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抓住缰绳。
那马登时一个响鼻,吓了我一跳。他哈哈大笑,手指给那马顺顺鬃毛,说,“不得无礼。”
经过他一番调教,那马终于安静了下来,低着脑袋,一副温顺待骑的样子。
我踩上马镫,却因为马背太高翻不上去,只得无奈看他。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上前一步,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托着我的屁|股,手臂猛地用力。
和他手指接触的一刹那,我就跟屁股着了火一样,蹭地往上一蹿,竟一下子坐到了马背上。手无意间扯动缰绳,大马撒蹄跑了起来。
我吓一跳,大马稍尥几个蹶子,就把我掀了下去。
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嗷嗷叫。
他哈哈大笑着跑过来,伸手要拉我。我看着他居高临下的笑容,心里莫名不爽。笑笑笑,我有那么好笑吗?我不服,没拉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马身边,逞着力气翻身上马。
瞧,我不靠他,不照样能骑上来。
这一次,我比之前小心了很多,学着牧民们的样子,轻轻拍拍马的脖颈。果然,这一次,马儿没有撒蹄狂奔,而是慢慢走了起来。
这正是最适合我的速度,我感觉无比惬意。坐在马背之上,视野都变得开阔了,草原仿佛变得更加广袤。扭头看阿来夫,只觉得他变得矮矮的,像个上身长,下身短的小人。
我驾着马朝着远处走了几步,突然间,大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眨眼间便箭一般冲了出去。风刀子一般打着我的脸,我被颠得上下翻飞,哪想到刚刚温驯的马儿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这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出了数百米。情况变得相当危急,我回头,已经看不到阿来夫的身影了。无限的草原上只剩我一个人,我吓得要死,偏这马还跟疯了一样嘶吼不停,拼命想要把我摔下去。我除了死死抱住马脖子,大叫吁、吁外什么都不会了。
意识到自己小命可能要交代到这里,我脑子里就剩下了一个想法:
阿来夫,救我。
“阿来夫,救我!!!”我放声大喊。
地平线那头腾起一团烟尘,我回头看,惊喜地发现是阿来夫骑着另一匹马追了过来。他脑门冒汗,小脸急得通红。纵马的速度快如一道闪电。不多时,他便追了上来,骑着那匹马,同我脚下这匹并驾齐驱。两匹马如同两颗平行的子弹,以快到令人发指的速度朝着地平线尽头的山岳射去。
阿来夫左手抓缰绳,右手朝我伸来:“抓住我的手!”
话音在振鼓一般的马蹄声中格外急促。
两匹马时而靠近,转瞬之间便又分开。我看着阿来夫的手一瞬间远去,仿佛和我隔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
“我…抓不到!”我大喊,心知如果此时跌落马下,结局一定是粉身碎骨。
他双腿一夹马镫,再次拼尽全力朝我靠来,“就是现在,快!!!”
我陷在无限的恐惧之中,只敢勉强与他指尖相触,他却一把反攥住我的手腕,右臂肌肉猛地一弓,巨大拉力传来的同时,我腾空而起。
那一刻,天旋地转。
好在整个过程几乎不到0.01秒,等到喘着粗气,惊魂稍定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他的马上了。
他结实的双臂环着我的腰,从背后紧紧抱着我,胸口贴着我的湿透了的脊背。
我能感受到那里面的咚咚振响。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臂从我腋下穿过,捏我的脸,“你吓坏了对不对?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说不出话来,转眼间,他又笑了起来,“不过,小志刚刚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呢。整张脸都吓白了……”
“没想到教小志骑马,能发生这么好玩的事情。”
他这一句话腾地激起了我心里的火气。好玩?我刚刚命都要没了,他管这叫好玩?
和朋友玩不带我,现在也一点不在乎我的安危。
原来我在他心里,跟小猫小狗都没什么区别。原来他教我骑马,就只是为了“好玩”。
去你的吧,爷可不陪你玩了。“停车,”我喊。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叫你停车!”
他吁了一声,刹住马。我踩着马镫,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小志。”他从后面叫我。
我头也不回,忍着疼痛走得飞快。
“小志,你受伤了小志。”
“你要干什么?这离咱们家已经很远了,走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回去。”
“快上马,我送你回家。”
我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心里狠狠地软了一下。但在那种情况,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头的。
我只能往前走,拼命地往前走,拼命地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他。
偏偏他还要跳下马,跑到我眼前,倒退着小跑,脑袋一晃一晃,“小志,你生气了?”
我不理他,他又背对我蹲下身去,双臂伸在身体两边,“小志,你怕马的话,我背你回去吧。你…别走了。”
我不听,绕过他继续走。
“小志,”他抓住我的肩膀,大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滚。”我咬着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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