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唯恐我会忘了他们,他们从不离我半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可你还没露面。
倘若我没在祈祷中呼唤你,倘若我没把你放在心上,你对我的爱,就依然在等待着回应。
——泰戈尔《吉檀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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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张漂亮的皮囊。
一张让所有人都痴迷的皮囊。
一张轻而易举能俘获人心的皮囊。
他的每一个五官都恰到好处,浓则太艳,淡则乏味,多一丝媚则显得矫情,添半分英则显得粗俗。他从出生就是最合适的洋娃娃,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恍若精心的雕塑,抬眼带情,垂眸带肃,见了他的人会不自觉为他捧起一切。
他生来就是万人迷。
可他生长的地方已无多少人迹。
荒芜的沼泽伴着他的出生,母体的死去与他的诞生在永无止境的黑夜里好似一张油画,最爱收集艺术品的世末歌者路过这里,捡起了他。
阳光燃尽,生长于黑夜的野兽凄厉的叫喊是他童年的催眠曲,歌者用歌声杀死怪兽,他抱着膝盖愣愣地听。
火堆燃起,世末歌者轻抚着他的发,同他唱起曾经的歌谣。
他于是学会了唱歌,他的嗓音如他的样貌一般动听,唱起歌时身边落了蝶,蝶翼抖落晶莹的光点,他好奇,于是伸手去碰,去取,蝶就在他手中被撕碎,光点黯淡下来。
他停了歌声,看向歌者。
歌者纵容地笑。
“啊,它们,都没有你美丽。”
歌者对他的庇护停留在了他的八岁。
他们仍旧走在无尽的黑夜,荒无人烟的沼泽,焦黑的丛林,随时会出现的野兽,还有歌者的歌声。
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歌者护他周全,歌者的歌声停了。他站在原地看着,然后开始唱歌。
蝶在他周身聚集,他的发拖至后腰,无尽的长夜里他是唯一的亮。
于是追光者找了过来。
追光者的嘴里有很多故事,追光者会赞叹着他的美丽。追光者在长夜里点起了一盏灯,追光者告诉他,这盏灯会指向有人的地方。
人会给予人庇护,人会爱他。人不同于野兽,人都会爱他的皮囊,爱他的一颦一笑,爱他随意掠过的眼。人会给予他最好的生活,人会将他捧起,他再也不会落地。
他听着。
追光者说,人会爱他。
他不明白什么是爱。母亲将他生育,歌者给了他八年的庇护,而追光者死在了他的十六岁。
追光者把灯给他,告诉他,自己将死。
这是死亡。
他提着灯,依旧走在长夜,他的脚下是沙砾,但他开始期待人。人会将他高高捧起,他所要的一切都会被送到手上,而他再也不会落地,不会亲自跋涉沼泽,不会陷进流沙。
十八岁的那天,他陷进了流沙,提着灯,唱着歌,没有蝶如期而至,但有乌鸦盘旋。
他就是这么遇见的旅行者。
旅行者同他一般年轻,救他于泥沙,看着他在水中清洗自己。
“你为什么留着这么长的头发?”
这是旅行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茫然,他站在水中,发丝贴合他的身体,垂落水中的部分在身后飘。他的发足够长,歌者说他如古时的壁画,追光者说将来会有人替他清理。
他如是告诉旅行者。
“你喜欢这头长发吗?”
旅行者又问。
他看着旅行者,他的灯在旅行者的脚边,他蹙眉,水流都变慢。
“不喜欢。”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剪掉?”旅行者又问。
他看着旅行者,一袭墨发身后就是满月,水光粼粼映着月,月是他的陪衬。
他走向旅行者,旅行者递给他剪刀,他剪断了自己的长发。
水波带走了他的长发,他不知为何雀跃起来,他开始同旅行者说起自己的曾经,说起母亲,说起世末歌者,说起追光者,他轻盈地跳上岸,如同从壁画里走出来的精灵,风将他的发吹乱,他说起被自己撕碎的蝶。
他和旅行者只待了一个月。
旅行者的步伐很快,他需要奔跑才能跟上,灯照着他踩过沙砾踩过水滩,从泥土上涉足,又潜入深蓝的海。
旅行者教他抬头辨认星星,告诉他怪物的种类,告诉他人聚居的地方。
年轻的旅行者知道所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告诉了他所有他不知道的东西,并讶于他的无知。
歌者和追光者没有告诉过他这些,他们说,会有人帮你解决的,你不需要知道。
他和旅行者分别在一个黄昏,旅行者给了他地图,告诉他人所聚集的地方,然后向他道别。
他第一次遇见没有死亡的分别,旅行者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却告诉他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面。
他拿着地图,第一次踏足人类群居的地方。
人不比怪物。人会为他折服,为他着迷,为他捧上一切,为了换一个笑意。
他拥有最美丽的皮囊,所有看到他第一眼的人便会为他着迷,想将他据为己有,又不舍伤害他,逆他的意。
他的足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城市的灰尘。
他凌乱的发是野性的美,他懵懂的眼是天真的美,他随口的歌声引万人着迷,他好奇的所有东西被一个个捧到他手掌心。
人们以讨得他的欢心为荣耀,不喜他的人也无法对他有任何厉色,他感受着万人追捧,在他想要安静时却也可以万人屏息。
他的灯失落在了城门口,而他又有了千万盏灯,玻璃映着灯流转的色彩,剔透的酒被毫不珍惜地洒下,他坐在他的高轿上,永远有人不舍他踏足地面。
不舍他无聊,不舍他寂寞,不舍他于风中瑟瑟,不舍他受热潮红了脸蛋。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最美,人们怜惜他如八音盒上的水晶天鹅。
这里是无尽的昼,他懵懂如初生,歌者怜惜他,追光者怜惜他,所有人都怜惜他。云端的雾不需要知晓任何事,城市里永远不会有野兽侵袭,他有安然的觉,随时睡去都无人会打搅。
最富有的人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许诺:“我有无尽的财富,你可愿与我结作伴侣,我将与你共享所有的财富,我将把所有东西都捧到你手心。”
最博学的人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许诺:“我知晓无尽的知识,你可愿与我结作伴侣,我将告诉你世界上所有的秘密。”
最有趣的人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许诺:“我是最有趣的人,你可愿与我结作伴侣,我将让你后半生都有无穷无尽的快乐。”
他们许诺,他们要求:“之后,你便只在我一人身边。”
他拒绝。
他看着人群,想要诉说,有无数人等着听,并且愿意永远保守秘密。
他看着人群,说我要我的灯。
灯。
人群四散,又瞬间聚集,无数的灯捧到他的面前,他的面前永远是白昼。
他从高轿上走下,人们不忍地皱眉,新的轿子被捧到他的面前,长毯在他面前铺开,等待着他的踏足。
他没有走上长毯。
他再次剪断了自己的长发,在万人的簇拥下走向城墙,拿起了一盏熄灭的灯。
耳畔一声声挽留,又无人对他有厉色,他轻轻蹙眉,声音便消失,只有一双双狂热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城市,离开了人群。
在他的二十一岁。
二十三岁的时候,他遇见了武者。
武者意欲保护他,他却向武者要求学习武术。
荒野之中分明有无数的人,和他前十八年只见过两个人的荒野恍若两个世界。
人愿意为他撕碎野兽,人也为他自己撕碎野兽的姿态着迷。他步履轻盈,在长夜里是月光下的神明。
二十五岁,他离开了武者,骑上一匹被驯服的野兽。
他提着自己做的灯,灯一晃一晃,他漫不经心地哼着歌,歌声如世末歌者一般杀死野兽。他的眼眸依旧带着月光,蝶停在他身上,他托起蝶,光点洒在他的臂上。
他涉过水,水中生长的花晶莹,他掐过花瓣,花蕊流出了流光的汁液,碎在水里像月光。
他的灯在面前照,路过的人倾诉着爱意,而他骑上那匹被驯服的野兽,像一阵风。
风在黎明时分落入了沼泽。
他提着灯,漫不经心地哼着歌,歌声将头顶的乌鸦撕碎,野兽踌躇不敢靠近。
他再次见到了旅行者。
“扎着头发会舒服一些吗?”旅行者问他。
“啊。”
红日在一点点升起,沼泽变成了池塘,映着太阳,水面上是金色的光,他高高束起的发没有垂在水中,身上是自己裁剪的衣裳。
他丢掉灯,轻轻笑:“我觉得这样更好看。”
旅行者拉起他的手,他跟着旅行者一同奔跑,星辰在他脚下,日升月落将他的影子拉长。
他说:“我想去雪山,你可以陪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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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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