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刚蒙蒙亮,淡青色的天空中镶嵌着几颗残星,叶尖的露珠还未落下。轻雨打着长长的呵欠,眼角还挂着困倦的泪花,被一个小丫头急匆匆从下人房里叫了出来。
因为要照顾发烧的乌豆豆她昨夜没回家去,在下人房里凑合了一宿。
轻雨扶了扶松散的发髻,昨夜守了大半宿,骨头缝里都透着困倦。
刚走到前院,她就瞧见乌芹儿纤细的身影立在拱门边,清晨的寒露似乎穿透了她的衣衫,让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孤伶伶。
昨日场景还历历在目,轻雨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乌芹儿冰凉的手腕,将她用力拽到拱门后僻静的角落。
墙角栽种着几株高大的芭蕉,宽大的叶片垂下来,正好遮住她们的身影。
“你怎么这么早就杵在这儿了?公子今日休沐,没出门呢!你可千万躲着他些!”
乌芹儿被她拽得微微踉跄,站稳后立刻反手抓住轻雨的胳膊问:“豆豆怎么样了?烧退了吗?”
“这时候知道关心来了?昨日你怎么下的狠手。”轻雨快语刺了她一下,见她眼底的乌青,想必昨夜也是没睡,到底是没忍心再说重话,叹了口气:“唉,发了一整夜的烧,浑身滚烫,人烧得迷迷糊糊直说胡话。公子又叫了大夫来,灌了药,用冷怕子敷着,折腾到天快亮了,那吓人的热度才总算退下去些,这会儿睡沉了。”
听见说乌豆豆发了一夜的高烧,乌芹儿神色更暗淡几分,追问道:“我能去看看他吗?”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一声轻微的开门响动,像是卧房的门开了。
一个丫头在远处唤:“轻雨姐姐,公子醒了。”
“来了!”轻雨一面应,一面快步把乌芹儿推出去:“明天等公子去了书院,你再过来吧。”
乌芹儿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自己的院子,梁子恒果然已经来了,像往常一样在井边打水,他每日来,总是习惯先替乌芹儿把院中那几畦精心侍弄的蔬菜打理了。
只是今日,攥着井绳的手微颤,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利落。
乌芹儿叹口气,夺过他手里的木桶搁在地上。
“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
乌芹儿见他一只手飞快地揉了揉刚才提桶的胳膊,就知道没说真话。
“今日上药了吗?”乌芹儿又问
“还没。”这次,梁子恒回答得有些含糊,眼神飘向一边。
乌芹儿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屋内,不一会儿,她便拿着昨日用过的小药罐出来了,乌青儿用指尖在药罐里挑了一块黑色的药膏出来,目光平静地示意他:“把袖子撸上去。”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缓缓地、带着点笨拙地将受伤手臂的衣袖向上卷起,昨日那处伤已不再流血,今天微微肿胀了,乌芹儿将挑出的药膏一点点抹在伤口上。
几乎同时梁子恒耳根连同脖颈瞬间红透,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嘴唇嗫嚅着,犹豫了半晌,才鼓起勇气,声音低得几乎像蚊子哼哼:“我……我自己来吧。”
今日乌芹儿出现的时间略晚些,蔡琴守在西城门,焦急的踮起脚尖目光灼灼地盯着街道。
太阳升起,乌芹儿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脚步带着一丝疲惫拖着栽得满满的拖车。
蔡琴立刻出了城门,先往前头没人的地方等乌芹儿去了,她知道乌芹儿走哪条路。
“芹姐姐!”蔡琴见路上没了人,才唤了一声,上前帮忙推车。
“你怎么来了?”乌芹儿问。
最近外头关于那条舞裙的传言越传越邪乎,一时乌娘子犹如天上织女下凡,太太小姐们也顾不得体面了,找上门来要做衣裳的人,都快把门槛踏平了!
按照乌芹儿的吩咐,那些火烧眉毛、急吼吼催着要的,蔡琴都一概推了,只说乌娘子手上有个大活计,实在分不开身,好说歹说把人打发走。愿意等的都先记下,忙过这一阵再看。
乌芹儿现在手里那件比翼双飞的衣裳还得费半个月功夫。
“昨日天才擦黑的时候,一个婆子找上门来,要定件衣裳,给的价虽然高,要得却急,我本来想拒了,可…...”蔡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脸上带着担忧,“她自己报的家门,说是……施府里的。”
蔡琴自然知道乌芹儿和蔡婆子就是施府的奴才,因此才有些担忧,害怕乌芹儿被主家发现,一些苛刻些的主家是不允许奴才在外敛财的。
“施府?”乌芹儿微微蹙眉,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蔡琴努力想着那婆子的面貌描绘道:“那婆子,看着得有五十往上了,一张脸拉得老长,像马脸似的,个子也高,杵在那儿挺有派头。哦,对了!”蔡琴,伸出食指,在自己瘦削的下巴右侧点了点,“她这儿,靠近嘴角边,有这么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挺显眼的。”
“是她……”女主低声重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面孔,是三太太身边的马婆子。
“知道了。”心中有了定数,乌芹儿一思忖,便有了决断。“你今日去寻她,告诉她……这个活,我接了!我明日见她。”
施府三太太院子中。
午后暖阳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水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三太太宣氏端坐在一张紫檀嵌螺钿的玫瑰椅上,面前是一张光洁如鉴的黑漆描金长案,案上已然铺陈开一副“瓶供”的家当。
宣氏染着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指此刻正捏着一柄小巧的银剪,另一只手轻拈起一支海棠,凝神片刻,用银剪极其精准地剪去末端一小截多余的细枝。
“成了!”马婆子喜笑颜开进屋,脚步轻快地凑到宣氏身后,腰身弯得恰到好处,既显出恭敬又不至于太累。“成了!那乌娘子松口了,应下了!”
宣氏闻言,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极轻的“嗯”一声回应,指尖一旋,手里的海棠缓缓转动。
马婆子觑着主子的神色,嘴里奉承道:“到底是太太您的面子大。”
“她既在这世上赚钱,哪有不爱钱的,白花花的银子给出去,她一个小小绣娘,还能不动心?”宣氏声音平缓,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
马婆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的老脸皮似乎都跟着紧了紧,宣氏这话,像根细针,不轻不重地戳在了她最心虚的地方——那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此刻正安安稳稳地揣在她自己贴身的荷包里,捂得温热呢!
昨日在蔡琴那个不起眼的丫头态度虽然恭敬周到,却硬是不肯收下那包分量不轻的银子,只推说乌娘子有规矩,不敢擅自做主。
当时马婆子心里就凉了半截,只道这事儿黄了,回去少不得还要挨宣氏一顿数落,一路都在懊恼,觉得这趟差事真是晦气。
马婆子心里的小算盘拨得飞快,打算拖个两三日,做出一副为成好事奔波劳碌的模样,再禀告宣氏,到时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谁曾想,峰回路转!那乌娘子是突然想通了,今日竟又应承下来。这简直是天降的馅饼,正好砸在她马婆子头上!
“太太说得是!任谁也架不住咱们府上这份‘诚意’啊!”马婆子嘴里奉承着,心中却暗自得意。
她不着痕迹地用手按了按腰间鼓囊囊的荷包,那里面银锭的棱角隔着布料硌着她的手心,带来一种无比踏实的满足感。
宣氏随手将那支海棠插入瓶口深处,吩咐道:“你去见她吧,我就不露面了。把式样、尺寸、料子的要求,都细细与她分说明白。记住!”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一分,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垂手侍立的马婆子,“这桩事务必办得要快,更要好。贵客……不日就要带着家眷到了。”
“贵客”二字从宣氏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却让马婆子心头猛地一凛,背脊下意识地又弯了几分。
她日日在宣氏跟前,当然知道贵客指的是谁,正是东宫詹事——林大人。
施府以盐起家,老太爷去得早,留下偌大家业和一位出身不凡的老太太。
老太太年轻时曾在宫中侍奉过当今皇后,因着这份主仆情谊和勤恳本分,得了皇后的恩典放出宫来,这才嫁入施家。
几十年来,施府行盐东南、畅通无阻全是背靠皇后与太子。
林大人此番前来,明面上是探望旧交,实则是来收取施府今年该“进献”给东宫的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皇后膝下仅一子,可龙椅上那位却有五位正当龄的皇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太子的宝座,实则也是如履薄冰,周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双手想把他拉下来。为了稳固地位,需要疏通打点各方关节,还要培植亲信势力,所需的银钱,如同无底洞一般。
说白了,施府就是太子党在东南盐利上的一只“白手套”,为东宫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钱财。这差事,利润惊人,可风险更是如影随形。一旦太子失势,或是盐务上出了岔子,施府便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顷刻间便有倾覆的危险。
“太太放心!老婆子晓得轻重!”马婆子连忙敛起所有杂念,声音都紧了:“我定把太太的吩咐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说给乌娘子听!让她使出十二分的心力,把这活儿做得漂漂亮亮的。”
三太太这才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表态,复又垂眸,捡起几株蕙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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