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中,天还是热。
洛京里的昭贤宫,那是整个东齐最华丽的地方。禁宫深深,越过一层层流光溢彩的峦殿脊背,园囿中有宫人拖着雨过天晴的湘裙,拿冰丝纨扇遮着高髻,蹙眉抱怨:“果真是粗汉,自他们来了,每日都闹嚷不休!”
她们说得正是宫墙附近的芳林苑,那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是每到夏时圣驾来消夏的地方,可现今西北角便有人平了一大片地方出来,给龙虎营做军中操练的地方。
正是正午,太阳带着挟恶意而来,军士们正在练槊。汗淋漓而下,时不时还要被教习拿细棍敲一下。
“沉腰!顶上去!”
皮肉生疼,没办法,只能咬咬牙,将脊背打直。
眼里让汗刺得生疼,又不敢动,军士使劲眨眼,一片模糊中远处的凉棚下浮这一团红云。
他心里骂声娘,阉狗两个字在舌头齿缝滚来滚去,切齿一咬,能有多碎就多。
不知过多久,终于听得教习一句“收——”
凝滞的时间终于流动,敦得闷响,有人直接将槊砸到地上,便要去歇息。
他手上也脱力,才要随便甩下,就见那人立刻挨了一下,一条肿印便赫人地浮起来,还得听骂。
“上了战场,对上胡人,敢将槊送出去,立斩!”
军士心里骂:“胡人?这里是洛京,哪来的胡人,还不是听了那个阉人的鬼话,磋磨人来的!”
心里这么想,也怕挨打,只得耐性排队把槊都放到架上,捞了水囊,扎到阴凉地猛得灌一气。
数千人在这里嗡嗡嚷嚷,却不知附近正藏着人。
芳林苑的树木长得高大而又茂密,萧疏就坐在树上,眼睛紧紧盯住军士的每一个动作。
虎威营的营兵根据列阵不同,兵器不同,有的是槊,有的是戟,横刺,斜劈,每一次动作都能看见其上寒光闪烁,是上好的铁器所制。
萧疏把手里树枝握的更紧,模仿着那个斜刺的动作。
使力的时候腰背送劲,刺出去的动作要快。
发力——刺!
还是不对。
武人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往那一站就知道身上的劲头功夫,萧疏偷师久了,也有些感觉。
但偷就是偷的,他看向校场边,那里一围的树,有点渴慕——要是能离得更近就好了。
这些人水平架势参差不齐,要看就看那些明显下功夫练过的,有一些人混迹其中,不过是来应付,甚而看着像将官的,也有的不过尔尔。
这两拨人并不怎么对付。
萧疏隐隐听过几耳朵,四月里皇帝出游却险些出事,回来几天便拉了四方杂兵,新设虎威营。这个营并未交给别人,竟把身边一个得意的內侍封了作校尉来掌营。
现今来看,这营倒像是没什么人管似的。
他平日里也常看其他禁卫营出入宫禁,规矩都挺严。而这个地方,将官待那些勤加操练的十分苛刻,可那些随意比划的,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些萧疏并不关心,他眼见着所有人都开始休息,看看日头,便搓搓手,悄无声息顺着树往下爬,等到了离地还有一尺高的地方,望空一跳就能稳稳落地。
偏偏这个时候,几人脚步声近。
萧疏脚下立止,屏息侧身紧贴一个茂密枝干,他身量还未太高,又极善隐匿,根本没有人看得见他,因此闲聊声便肆无忌惮地传入他的耳朵。
“此地也呆不得长久!想是陛下让吓怕了,倒想多建一个营来,却忘了这军哪是那么容易练得,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倒敢来管教爷爷...”
“陛下还是年轻,长在宫里,让这些嘴上没毛的玩意儿哄着长到大,还知道以后怎样呢!”
离得近的人脸齐齐变色,蒲扇大掌拍得他趔趄。
“腔子上的东西不想要了!你还当在在陇南做你的土霸王呢!想死别拖累哥几个。”
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
“这个样还不如在陇南呢!当初跟我老母说建功立业去的,现在——嘿,肉脯都摸不着,还让一群人压着当狗骑!”
说话的人斜乜端在在另一侧的几人:“今天李二哥,平白挨了一鞭子,放那些人身上,大不过训几句,还说为我们好——假惺惺!还有坐在台上的那个什么中贵人,看那样子,连走路都走不稳当吧?竟封了校尉过来掌龙虎营?拿咱们兄弟当猴耍?”
他揪了把草,又摔在地上:“这洛京,个个都瞧咱们不起!不如回去!”
“三郎!有人低喝一声,截断他的话:“到底是宫禁,言语还是小心。”
“阿兄,让他说!”有人冷笑,往校场旁的高台斜睨:“他有本事生得顺风耳,还去宫里头做没根的阉畜?”
这里离凉棚远,几人聚集一起,说得义愤填膺,根本无暇注意周边的动静。
萧疏略微放松。
然而,突然地,一片静寂。
他立刻绷紧!
有人低低嘘声:“姓徐的来了!”
萧疏回头看时,却让一团极亮丽明艳的朱红灼了眼睛。
那人被几个宦官拥着向里走,看不清眉眼,却能看出是极从容的步态,头上束着高山冠,上面的漆纱极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朱红锦袍,绘金秀彩,连衣裳边缘都用绫子。
说不出的光辉灿烂。
萧疏迅速算出了它的价值,只他这一件袍子,就够他们一个暴室的人吃上十数年。
萧疏洗过的衣裳不计其数,知道这样的绫锦难织成,向来朱紫等色难染,而又要染成如此均匀,不知要费去多少染料,最后能成的一匹价值百金,在这宫中也只有极为得宠的才穿得起。
可见,这个徐內监如今真正是炙手可热。
那件袍子的主人越走越近。
这虎威营现今并不拿这徐内监当回事,她所过之处,军户出身的还勉强站起来行个礼,另一边却欠欠身,唤他道:“徐中使。”
并不是掌这虎威营的校尉,而是中使。
在他们眼里,这个内监再风光,不过还是个伺候人的宦官。
但在萧疏这里,便是个宦官,得了宠,仍旧是他仰望都仰望不到的日子。
军士歇息时间没有多久,不过一会,羯鼓声响,校场上重又操练起来。
萧疏轻轻从树上跃下,趁着这时候路上没人,从这片林子直穿过去便可到小门出去。
从芳林苑到暴室,要过许多宫殿夹道。
萧疏对这些地方太过熟悉,人多的时候他便想办法避上一避,能绕道便不从门边过。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被一个侍卫拦住了,当啷一声就将刀剑架了上来,萧疏一挣,挣不开,便不动了,他只能咬牙低声说:“是我。”
侍卫刚要急眼,忽然看清楚他的模样,立刻松散下来,变了语调:“我说是谁呢,是广江王啊!”
“什么广江王,人如今可是浣衣王。殿下,今日可洗得几件好衣裳?”
几人都围着他哄笑,萧疏只垂头,不应声。
笑声从他脸上身上刮过,刮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可这伤口在别人看来,更像是个乐子。
“听说殿下近来越来越出息了,旁人不敢洗的,殿下倒都高高兴兴接了来。倒是董娘娘...”
萧疏忽得抬头,怒目而视。
这怒意浅薄又如此真实,但汹涌而来的一刹那足够让人生畏。
日光骤然暗下,几个侍卫不自觉失音,退了退。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反应过来,想起方才那一瞬的胆怯,仿佛被平空打了一巴掌,怒火更炽!
其中一人上陡得上前,一把揪住萧疏衣服,却忽听后面有人大声呵斥:“都干什么!”
锵得一声,将官把戟横在两人中间,使力震开,先把那几个侍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呵斥萧疏:“下次再见你乱走,便饶不过了!”
萧疏垂头没有应声,他知道现今没有人阻拦了,便又往前走。
身后,将官瞪着那几个惹事的兵士,饶是压着嗓子,都能听出滔天怒气。
“活得久了?太平日子过厌了?去惹个疯子?!”
“说好听的,不过是个被废的宗室,说不好听的,呸!还不知道是婢生的杂种!司马也太小心!”有人不屑道:“也没伤了他,连玩笑话都听不得,要真有气性,暴室里头,活得到现在?”
“你!你也知道这是宗室!”将官一口气快要倒不过来,敛容淡淡道:“既是宗室,若他真要同你拼命,他活,你便得死。他若死了,必要报与宗正,届时你...”
意味深长的话语,隐着潜在的威胁:“莫要忘了阿季。”
几人都不由噤声。
阿季是个仗势欺人的宦官,某一天不知如何同萧疏发生了冲突,众人找到他时他以头抢地状若疯癫,拖去掖庭几天便死了。
有人悄拉他衣襟,声音有点打颤。
“方才,方才,大哥你揪住那小子时,他,他没躲...”
那一瞬间在脑中闪现。
不仅没躲,反幽幽看着他。
目光所向,正是脖颈。
几人脑后生凉,骂了一声邪门,拉杂着说别的闲话,却又忍不住望向萧疏逐渐消没的背影。
萧疏已渐渐走得远了,他们说的话漂浮过来,又零碎地掉落。
他越走越快,然后开始奔跑。朱门,铜环,宫墙,夹道,宫殿,使女,所有的一切在迅速的后退。
朱红的宫墙从他两侧疯长起来,一直长到不可逾越也不可触及的高度,它们左右横亘上下交错,在这宫城中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伤痕轰然陷落,就成了那一条条覆盖在阴影中,长长长长的巷道。
一扇熟悉的门出现在眼前,他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一件件衣裳,一匹匹布料晾在密密匝匝搭着的竹竿上,随着夏日的风在缓缓的飘起落下。
大片的颜色,茜红、葱黄、海棠红、鹦哥绿、石青在各处漫开,晕染在洗衣宫女的盆里,漂浮在捣衣的木杵下,晾晒在青皮的竿子上,到处是皂荚的味道。
这里是暴室,他长大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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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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