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雁行

又是新的一天。

午后,太阳晒得厉害,贵人多去睡了,于是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也就能偷懒片刻。

廊下小內监让好些人团团围住,又是含酸,又是欣羡。

“你家的祖坟上冒了好大青烟,竟让你认了这么个好爹!”

小內监随手接了别人捧上来的果子,一边咔嚓咔嚓咬,一边洋洋得意道:“你们是没见,昨儿陛下刚赏下来的黄绫锦袍,对着太阳光一照,晃得人眼花,顶头的老虎,总得费上这么多金线。”

他伸手比划,比出个几乎比筐还大的斤数,听见旁人惊呼,更加得意,索性跳上台沿,翘着腿继续说。

“陛下还送了件纱罗单衣,来传话的说今年热的日子还长久,袍子也穿不了,所以一并赐下单衣。”

旁人立刻凑上来谄媚:“要说这好东西,咱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听听这声气,能让陛下惦记着,满朝里能有几个?”

“怀昌!过来!”他正说得起劲,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含怒而来,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秃噜一下肃立垂手,听他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哪个厩里灌的马粪,胡吣什么,让别人听了,舌头都给你撅断了!”

他这话虽然是在骂小內监,其实是连所有人一块都骂了,他们都是低等的內侍,自然不敢说话,都缩头悄悄溜了。

见没了旁人,小詹才又训斥:“你倒狂起来了!阿兄如今步步谨慎,你倒好,来招祸!”

怀昌不服气,还在嘟囔,却见一个宫娥送饭过来,小詹接了,瞪怀昌一眼:“回来再算你账!”

他接了饭过来,拿青瓷温碗装了,这温碗能隔热保凉,便送到芳林苑依旧还是热气腾腾的。

徐雁行照旧坐在凉棚之下,远远望着底下各队伍操练,一句也不曾置喙,旁边的别部司马盯他盯了数月,早就疲了,连话都懒得多说。

怀昌故意大声唤她:‘阿兄,今日这羊肉汤饼是大宫署里着人送来的。”

光禄寺掌着这个宫里的饭食,但其中的大宫署却是给贵人做饭食的,如今送来饭菜,可见圣眷荣宠。

在宫里,盛宠是唯一的通行证,尤其对他们这些没根的宦官而言。

他开了朱漆食盒,一边挨个数名字一边端:“ 前些日子江东使来洛京时新进上莼菜和好鲤鱼,今日方做出的莼羹,配着这碟子炒菘菜正好,陛下还赐了蔗浆。”

说一样拿一样,不一会整个桌子便摆得满满当当,旁边的别部司马看看自己被挤到了桌子边缘的豆羹,脸都要绿了。

徐雁行示意他二人也坐下同吃,怀昌机灵,才见小詹半推半就坐了,就立刻拿著给两个阿兄分食,面条抖开的一瞬间,羊肉的香味散发出去。

时下牛羊肉为大族所重,鸡肉猪肉多是庶族吃的,两边一对比,别部司马看看手里的豆羹,只觉里面的猪肉末一点都不香了。

徐雁行又请他同吃,那司马横过来一眼,阴阳怪气地:“不敢不敢,这可是御赐的饮馔,某等粗人岂敢食?”而后收拾了自己的豆羹,朝徐雁行敷衍一礼:“中贵人,某且先去了。”

“好走。”徐雁行和气回一礼,并并不因对方的敷衍而动气,倒是后面的怀昌愤愤道:“陛下亲封了哥哥你做校尉,却还张口闭口中人,分明是都瞧哥哥不起。”

“古时大争天下之时,曾有将领不满国君遣寺人来贺他大捷,认定是在羞辱他,怒而转投别国的。”

徐雁行提袍下阶,漫然道:“去送贺礼都被人认作羞辱,何况此回,陛下并非遣我监营,而是接营。”

为此还特封了个校尉,将这新设的龙虎营全托与他。朝堂之上奏本如雪片一般,倒是激得小皇帝性子起来,摔了帛书:“朕便越性遣他做个将军如何?”

这要在北朝,倒是常事,但那是胡人,只消能骑马打仗谁管你是谁,大齐自诩中正之国,清流遍野,自然同那些茹毛饮血不通礼仪的野人不一样了。

结果现在,大齐的皇帝就干了野人的事。

要在往常,不须旁人出头,自有崔家驳了回去,现下,曾经权倾朝野的崔家已经如早秋之露,湮灭无痕,当日崔府的玉阶金户血肉碾地的情状,至今都让人打寒颤。

高门世家,再绵延百年千年,想跟皇帝硬扭着干,也得想好了——没人想灭门不是。

于是,所有的罪名转而泼到了宫人身上,而万夫所指之处,自然是徐雁行。

“他们反的并非陛下,而是新出的龙虎营。”徐雁行走至凉棚边,目光掠过排列于其下的刀槊枪箭:“按国朝旧例,天子宿卫营,或出于亲兵,或出于部曲,殿中亲军更是多为世家选拔。而龙虎营却是郭奇自陇南收拢流民、乾州王勤等旧部、部曲、降兵而出的一支新军。”

同洛京的世家全无关系。

换言之,皇权与世家和谐了许多年,现今,从这个皇帝这里,咔嚓,两边出现一条鸿沟,明显得捂都捂不上。

远远看着,不过三人闲话,便是离得极近,也难听见小詹同徐雁行的低语:“王家有人密告陛下,推举刘安等人,荐举龙虎营设八校尉。”

“倒是个好主意。”

旁边的怀昌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若设了八校尉,徐雁行便不再是龙虎营的“唯一”,哪有现在这样风光。

但哪怕他再努力,也没能从这句话中听到该有的讥讽,徐雁行这话情真意切,好似当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刘安一向同我不对付,其余那几个,有王家云家各世家子弟,郭信出身原州”徐雁行慢慢行,不管步履还是话语都不见明显起伏,一个个将名字说来:“他们不过是想分权,不令一家独大而已。”

“果然是这样的阴暗心思!”怀昌的猜测成真,几乎要跳起来。

“哥哥,那咱们...”小詹低声问。

徐雁行将拈去袖口一片叶,不疾不徐:“不必管,再有消息,听着便是。”

“可...陛下若真是...”

“此事我早先曾与陛下提过,”

毫无意外的,两双眼睛同时惊讶地看了过来。

“哥哥!”

“小詹啊,从没有独占的便宜,何况是在宫里。龙虎营是新出锅的肉羹,现如今装在金碗里直接捧给了咱们,你说,得有多少人眼红。”徐雁行慢条斯理:“当然,这眼红还在其次,就怕旁人抢不到时,直接从暗处使个绊子。”

脚轻轻将凳子,一推,下面就是台阶,直接翻了下去,上面的茶碗粥汤淋漓洒了一路,漆盘跳跃几下,狠狠砸在地上。

一片狼藉。

那两人的脸,立刻白了。

宫人一身荣辱都是系在贵人之手,要真犯了忌讳,哪是没了荣宠那么简单,便连命都要去了。

可徐雁行又将碗拾起来,端端正正摆好,露出笑:“王家走后,陛下可又去了清平坊?”

“并未,”小詹回忆着:“坐了好一会,又唤人拿了蛐蛐笼子来。”

徐雁行低头捋了捋袖子,半晌才道:“陛下,还是不愿啊。”

她这一句自言自语,哪怕两人都在眼前,也轻得像烟一般。

二人瞬间懂了。

想是上次谏言,陛下也并未同意。

他们这位陛下,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自幼即位,便是大齐最尊贵的天子,偏让崔家压了这么久,养成一副多疑的性子。

若没有皇权支撑,多少个徐雁行也不过就是蝼蚁,便如同佛祖像前的香火铜钵,无论往里奉上什么,得益的都是他。

如今焉肯将这好容易掌入手中的精兵分与旁人?

徐雁行屈指扣扣食盒:“这些东西,就这么招摇端了来?”

怀昌涨红了脸。

他是觉得徐雁行在这营中坐了太久的冷板凳,立意要让这里的人看看,圣眷,到底是落在谁那里!

小詹这回却回护他:“哥哥莫要骂他,我是点了头的。”

迎着徐雁行瞬间洞然的目光,他没再多说。

凉棚内一时沉寂下来,片刻后,徐雁行的声音轻轻散开,带着喟叹:“陛下啊...”

还是太年轻了。

他这差事耽误的时间太久,皇帝已经等不及了,他赐下这许多饭食新衣,着人大摇大摆地送过来,几乎是在角楼上列兵去喊。

他徐雁行背后,站的是皇帝,代表的是圣意。

却忘记了,在这样的朝代,世家都手握部曲私兵,出了这个畸形的宫殿,皇命并没有那么不可违背。

她熟练地呼唤系统打开操作页面,果然,中正间闪着红光的计量表又降了。

系统毫无感情地提示她:“恭喜宿主,帝王满意值已满60%,继续加油!”

这要是放在刚穿越的时候,徐雁行会把它大骂一顿,恨不得敲碎系统的天灵盖。

前些日子还是80%,现在这个值下降了,已经下降了,恭喜个屁!

但她已经在这个朝代呆得太久了,久到有时抬头去看会恍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女主的称呼“他”“她”会随别人视角转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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