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二十六岁的时候不敢承认,一直到三十六岁,我才知道,往后再不会有人这么喜欢我了。”
迟勉死了,在一个春天,三十三楼,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跃而下,摔得连人形都没了。
那年他才三十五岁。
我拨开人群跪在他的身边,却不敢碰他的脸,我怕他疼,只敢虚虚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还是热的。
后来警察来了,他们把迟勉带走了,我哭着求他们别带他走,可是没有用。我看着救护车闪着红色的、蓝色的灯,鸣笛慢慢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伸手抓了抓,最后只能在空中又无力地垂下。
我手上还有迟勉的血,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样礼物。
我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了我第一次遇见阿勉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而我十六岁。
一九七七年的香港,在我印象里已经斑驳成了一张昏黄的旧照片。那时候的香港还是英国控制着,街上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洋鬼子。
洋人不屑与中国人接触,他们管我们叫低劣种族。
学校里也是这样,小洋鬼子和中国人泾渭分明,我厌恶这种氛围,也厌恶了上学。逃课和打架是常有的事,女朋友也换过不少。我学着大人们抽烟,也学他们喝酒。不过我只能买得起那种呛人的土烟和刺鼻的劣酒。
我是在一个下午遇见的阿勉。
那天我又逃了课,嘴里叼着一根烟,把学校的白衬衣解开了几粒扣子,晃晃悠悠地顺着桥走。
下午桥上人少,零零星星的,还都神色匆匆。阿勉穿着整洁的制服,站在桥上,和周围格格不入。我老远就看到了他,他不像是个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
下午两点半,正是上课的时间。
阿勉在桥上站了好久,他站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离着不远,嘴里咬着根烟,就是好奇他要做什么。
然后我看见他弯腰放下了自己的书包,一只脚踩上了护栏,他的动作很轻盈,白皙的胳膊和深红色的护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好像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干涸在了桥上一样。我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冲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阿勉的腰很细,像是一折就会断掉的脆弱的花茎。
“你做什么!”我抱着他的腰,吐掉了嘴里的烟,质问道。
阿勉被我抱住了,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只是这样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握着护栏的手,他的手很漂亮,五指张开的时候就像是某种透明翅膀的昆虫在阳光下展开了翅膀,轻轻颤抖着。
我看着他的脊背,形状漂亮的蝴蝶骨在浆洗硬挺的衬衣下隐约可见。我当时一度怀疑,如果我如果松开手,他就要轻飘飘地飞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的胳膊都有些酸了,他才转过了头,依旧没有说话。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了一小片阴影,黑色的眼睛里像是藏了一池深水,阴沉沉的又水汪汪的。
我没有见过比阿勉更漂亮的男孩,他漂亮、精致却不显女气。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死气沉沉的,也不说话,整个人就像是个做工精美的瓷娃娃。
不过好在他妥协了,把脚从护栏上放了下来,我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松手。”
那是阿勉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清亮,还带着少年未褪干净的软糯。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手足无措。
“那个,不好意思。”我笑了笑,“我以为你要跳下去。”
“我是要跳,你把我拦住了。”阿勉拍了拍包上的灰尘,像是说今天早上喝了一碗粥一样平淡。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平时我是最厌烦管闲事的,那天却忍不住想多和他说两句话。
“人生在世,别随便浪费啊。”
阿勉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没意思。”
说完他背上书包就打算离开了,我有些不甘心,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故意和他搭话。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乃至今日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冲上去把他救下来,或者说那天下午我根本就没有去江边……也许后来阿勉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阿勉是对的,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自己三十五岁的结局。
是我不应该,让他平白挣扎了几十年。
我也不知怎的,跟了阿勉一路。他不爱说话,像个小闷葫芦,但是我就是觉得他怪有意思的,把我当成个透明人。阿勉走路就是走路,目不斜视,不说话也不做其他的事情,看着有些不合群。
我跟着阿勉,把他送到了他的学校门口,学校已经散学了,他站在学校门口抓着书包带,背对着我。
“喂,小哑巴,都放学了你还来学校做什么?”我问道。
“别跟我了。”阿勉看着校门,又好像没在看它,只是为了给飘忽的视线找个落脚点。
“哦。”我挠了挠头,其实是想反驳两句的,但是看着阿勉有些瘦削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句试探地询问,“那我以后能来找你吗?”
阿勉转过身,眼神里荡着疑惑的光,他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看你顺眼呗。”我胡乱诌了个理由,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一见钟情吧,可惜我那时候不懂。
“随便。”
阿勉一直等我离开了,他才离开,我站在街拐角,看着他背着黑色的书包,后背的骨头把衬衫撑起小小的弧度,像两座孤零零的山峰。
后来,我每次翘课都会跑到他们学校门口坐一会儿,要么就是翻墙,偷偷隔着窗户看他上课。阿勉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像个无依无靠的影子,每天在人群里来来去去,孤独得让人心疼。也许是时间久了,也许是阿勉无奈了,总之他终于不再把我当空气对待。
他告诉我,他叫迟勉。
迟勉、迟勉。
我把这个名字反复放在嘴边咀嚼,只觉得他这名字真好听。
我和阿勉亲近,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
阿勉看着孤僻,其实内敛得不像话,真和他接触了才会发现,这个人内里柔软得让人不敢去碰,只是他愿意去表达。我带着阿勉逃学、我教他抽烟、骗他喝酒,最后教会了他爱。
我看着阿勉一点点的被我带出了自己的世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陪我喝酒,可我又不舍得他喝醉了难受,他陪我抽烟,我又怕他身体不好,他陪我见朋友,我又不舍得他被开玩笑……然后,我就喜欢上阿勉了。
我和阿勉在一起的时候,我十六岁。
一切就像是水到渠成一样,我问他要不要和我谈恋爱,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张开手一把抱住了我,轻轻地、轻轻地应了句:“好。”
我们搭坐城巴,绕着城市转圈,走过皇后大道,也去过喜帖街,也在维港的夜里偷偷接吻。
阿勉问我:“皇后大道没有皇后,为什么要冠上皇后的称呼?”
我笑了,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反问他:“白痴,你去喜帖街会有人给你发喜帖吗?”
阿勉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看向了一个没有定点的远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都是假的啊……”
我其实那时候是有些害怕那个样子的阿勉的,他就像要在我身边消失了一样,那么没有牵挂,又那么让人难过。
十几岁的年纪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野得要命,十几岁的爱情也是埋在心底里的炽烈。我当时少不更事,什么都不思考,把我和阿勉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
虽然不敢告诉家里人,可周围的朋友,主要是我的朋友,阿勉没有朋友,他的朋友大都是通过我才认识的。周围的朋友都知道我们两个的事情,都是不大的孩子,又是最叛逆的年纪,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乱起哄。
我们一起喝酒,喝多了他们就要我吻阿勉,他们闹着,我哪里抹得开面子,压着阿勉抵在墙角就深深地吻住了他。
阿勉几乎没有拒绝过我,尽管他不愿意这样,像个物件儿一样被人观摩,可是因为我他都忍住了。他不高兴,却没有对我说过。
不……其实他说过,只是我那个时候没放在心上。我觉得他那么矫情。
阿勉十八岁的时候,我和他上床了。
十八岁的阿勉,身体还是青涩的少年,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好学生,身体在我的怀里瘦弱又漂亮。十八岁的阿勉真的很美,他皱眉的样子、喘息的样子、肌肉紧绷的样子……
他在我的身下求饶,说他痛,然后又哼哼唧唧地叫我别走,把我的后背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红印,我在他白皙的像是瓷器一样的身体上烙下一个又一个青青紫紫的吻痕,像是墨水洒在了白纸上。
可是他还是那么干净。
到了今天,我回顾阿勉的一生,我才发现,他毁了自己的一生,在我怀里灿烂了一天。
后来,阿勉考上了大学,他有出息。
我和阿勉在一起了十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是一条分水岭,把我和阿勉分在了两岸,我把他扔掉了,把一个不属于人海的人,扔回了人海里。
因为我是个懦夫。
十年,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的漫长,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用情至深的人,尽管阿勉是特别的,十年的时间也让我感到了厌倦。
阿勉很好,只是他就像是一潭池水,无波无澜,而我就是这样,看够了池塘,就想去看看大海。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家里父母不止一次催促过我的婚事,我才猛然惊醒,是的……我还要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我爱阿勉,爱了十年,可是我从未和家人说起过,因为我知道,我们不正常。
我妈问我:“阿维,你总不找女朋友,是心里有人了吗?”
我不敢承认,只好搪塞道:“没有的事。”
十几岁的时候还可以当个玩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不得不面对现实。
可就是那么巧,我对阿勉有些厌倦的时候,家里给我介绍了相亲对象。一个足够适合居家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是我的某位前任,对我还余情未了。
我想了她上学时候的火热劲儿,于是我们在一起了。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阿勉。
阿勉后来找到过我,他甚至没有和我大吵大闹,只是很平静地问我,我们算什么?
我当时满不在乎地和他说,年轻玩玩就算了,真往心里去就没意思了。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对阿勉的伤害有多大。他走了,还是说了句好,然后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那时候并不难过,甚至还有一瞬间的庆幸。
我想我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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