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医

从歆梓院的正厅出来,穿过一道雕梁画栋、悬挂着鸟雀笼子的回廊,周遭的景致悄然变换。回廊之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奇石罗列,花木扶疏,但崔月无暇欣赏。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镇南王妃那道绛紫色的、挺直而略显沉重的背影之后,鼻尖还萦绕着方才厅内冰鉴的凉气与檀香的余味,心头却如同压着巨石,沉闷而惶惑。

回廊尽头,是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比歆梓院稍小,却更显精致,门楣上题着“清晏居”三字。这里守卫更加森严,明处、暗处,皆有目光如炬的护卫伫立,如同沉默的松柏。

刚踏入正屋的门槛,一股浓郁而奇特的药草气味便混合着沉静的檀香扑面而来,与歆梓院那纯粹的檀香不同,这里的香气更深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仿佛能浸入人的四肢百骸。崔月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悄悄抬起眼睫,谨慎地打量着四周。

屋内陈设典雅,却不失武将之家的简练。她的目光很快便被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吸引了过去。床帷并未完全放下,隐约可见一个年轻男子安静地躺在锦被之中。而更引她注目的,是床榻边坐着的那道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素白如雪的长衫,衣料并非寻常绸缎,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带着细微纹理的麻料,宽大的衣袖垂落,更显其人身形清癯挺拔。他一头墨色长发并未束冠,只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如同上好的绸缎,唯有额前与鬓角处的几缕发丝,被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羊脂玉簪松松挽住,固定于脑后,露出清晰流畅的侧脸线条。

他正微微侧身,专注于床榻上的世子,从这个角度,崔月能看见他挺直如峰峦的鼻梁,以及那线条优美、此刻却紧抿着的薄唇。他的肌肤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更衬得眉目如墨染。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的一只手正隔着薄薄的寝衣,按在世子的某处穴位上,另一只手则持着几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银针,动作沉稳而精准地落下。他的神情专注至极,长眉微蹙,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与眼前的病人。那份超然物外的气度,那份不染尘埃的洁净,竟让崔月无端联想到壁画上那些餐风饮露、乘风御气的世外仙人。

镇南王妃的脚步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锐利的凤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急切,紧紧盯着那白衣人的动作和床上爱子的情况。

良久,那白衣人似乎完成了某个阶段的治疗,将银针一一取下,放入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又接过温热的湿帕子,仔细地擦拭了双手。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微微抬起眼帘。

也就在他抬眼的一刹那,崔月恰好看清了他的全貌。

他生得一副清隽温润的模样,肤色冷白,长眉舒展,鼻梁挺直。最特别的是那双浅褐色眼眸,色泽清透似琥珀,望人时总含着三分浅淡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过于清浅的瞳色像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似通透,却让人窥不见深处。当他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落的阴影里,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思量。

薄唇总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弧度,墨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着。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描摹的水墨画,温雅出尘。可若细看,便会发现那浅色眼眸偶尔掠过的一丝锐光,像是蛰伏在春风里的细针,温软中带着不动声机的审视。

“郭神医,”镇南王妃见他停手,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却难掩其中的焦灼,“我儿他……今日情况如何?”

那被唤作郭神医的男子闻声,完全转过身来,对着王妃微微颔首。他开口,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温润清越,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屋内部分的凝重:“王妃安心。世子脉象虽仍紊乱,但较之昨日已稍显平稳,旧疾引发的剧痛暂时被针法压制,此刻能安睡片刻,便是好事。”

崔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她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绣鞋前端微微磨损的珍珠,心里乱糟糟的,既害怕那取血之事,又对这突如其来的“神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好奇。

镇南王妃似乎这才想起她的存在,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抬手示意了一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但似乎比在歆梓院时缓和了半分:“过来。”

崔月心尖一颤,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床榻边,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床上那位世子的安眠,也怕打扰了这位看起来高深莫测的神医。

她刚在床边站定,还没来得及看清世子的面容,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气音的轻笑。那笑声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并非嘲讽,倒像是……觉得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有趣?

崔月不敢造次,更不敢抬头去看是谁在笑,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目光顺势落在了床榻之上,

看清了那位深陷病痛的少年面容。

季舒雅约莫十四岁年纪,比崔月还要小上一点。即便在病中昏睡,他那张脸上仍带着未褪尽的少年锐气。肤色是因久病而生的苍白,却仍能看出原本健康的底色。两道墨黑的剑眉紧紧蹙着,眉峰凌厉,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桀骜。

他的鼻梁很高,唇形薄而分明,此刻因疼痛无意识地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鸦羽般的长睫不安地颤动着,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黑发黏在额角,更添几分脆弱。

虽然病容憔悴,却依然能看出这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少年——下颌线条流畅中透着养尊处优的精致,即便是昏睡中紧握的拳头,也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不肯屈服的执拗。那眉宇间尚未被世事磨平的棱角,此刻在病痛中更显出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

崔月看着这张陌生的、写满痛苦的脸,心中并无太多感想,她与他本无交集,那日马场也不过是远远一瞥。她只是更加困惑,王妃特意叫她过来看着昏迷的世子,究竟是何用意?是为了让她亲眼看到世子的惨状,从而让她对取血一事更加心甘情愿吗?

就在这时,那位郭神医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他这话像是说给王妃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若有似无地从崔月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药材般的专注:

“很好。气血充盈,神完气足,确是上佳之选。”

这话听得崔月心头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上佳之选”?选什么?自然是选那药引。她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被人评头论足。

随即,镇南王妃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郭神医,那便……尽快准备吧。崔月,你随郭神医去偏厢。”

命令下达得不容置疑。崔月白着脸,低低应了声“是”,甚至来不及再多看那痛苦的世子一眼,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推着,转身跟上了已经举步向门外走去的郭神医。

郭神医走在前面,步履从容,那袭白衣在略显昏暗的廊道里,仿佛自身会发光一般,成为指引方向的存在。崔月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心情复杂至极,恐惧、委屈、还有一丝对未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她手脚冰凉。

许是察觉到了身后之人过于沉重的呼吸和僵硬的步伐,走在前面的郭神医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刚才在屋内时清晰了些,也更温和。他并未回头,只是放缓了脚步,声音如同暖流,缓缓流淌过来:

“小姑娘,不必如此紧张。只是取些许血做药引而已,并非要取你性命。莫怕。”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温润悦耳,直接抚慰着人紧绷的神经。崔月听着,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一直攥紧的拳头也微微松开。既然性命无虞,那……那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心神一旦放松,一直被恐惧压制的思绪便活跃起来。她看着前方那挺拔如修竹的背影,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神医!眼前这人,可是连镇南王妃都倚重无比的神医啊!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伤势,他竟有办法!而且,王妃没有去请那个据说医术也很高超的崔雯,而是选择了他,这是不是说明,这位郭神医的医术,更在崔雯之上?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崔月沉寂多日的心湖。如果……如果她能请动这位神医,去对付崔雯……一想到崔雯可能在医术上被人彻底击败,露出挫败难堪的神情,崔月突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一股久违的劲头从心底涌出。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急切,突兀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敢问神医,您从何处仙山而来?此番救治了世子,又将往何处去修行?”

走在前面的郭神医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便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向崔月。

廊道的光线从一侧的雕花窗棂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更显得他眉目清雅,气质出尘。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像是被注入了活力、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的小姑娘,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崔小姐可是需要求医?”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反而温和地反问。

崔月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她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开始噼啪作响:没有表明来历,没有固定居所,行走四方……这不正是她理想中的人选吗?将他派到江州去找崔雯的麻烦,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能给崔雯添堵,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她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努力做出了一副忧心忡忡、又带着几分委屈的模样,声音也放软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实不相瞒,神医,小女是为我那不懂事的妹妹一事,忧心不已。”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郭神医的神色,“我妹妹她……自小便痴迷医术,近乎走火入魔。前些年,她不知听了谁的怂恿,竟独自一人去了什么江州医馆,说什么……非要寻天下名医,切磋技艺,若是无人能胜得过她,她便永不归家!家中的父母为此日夜忧心,以泪洗面,多次派人去请,她却铁了心肠,避而不见。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说着,还抬起袖子,假装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偷偷从袖缝里窥探对方的反应:“今日得见神医妙手,连世子这般重症都能医治,想必医术已臻化境。小女斗胆,恳请神医相助,前往江州,若能以医术折服我那执拗的妹妹,劝得她迷途知返,我崔家上下,必感念神医大恩!” 她适时地抛出诱饵,“神医助我期间,一应开销用度,皆由小女承担,并可为您在京都寻觅一处清幽舒适的住所,聊表谢意,绝不敢让神医奔波劳碌之余,还需为俗务烦心。”

郭铭奇,或者说郭大夫,安静地听着她声情并茂的叙述,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听了一个寻常的故事。直到崔月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就在崔月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

“原来如此。姐妹情深,令人动容。”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崔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前往江州医馆,寻到令妹,并以医术……‘劝’她回家?”

崔月见他似乎有意,心中狂喜,如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但面上却还要努力维持着担忧和恳切。她连忙摇头,故作谨慎地补充道:“神医有所不知,我那妹妹性子孤拐,警惕心极强。若您贸然前去,直言是受我所托,她定然心生抵触,怕是连面都不肯见。还望神医……能够暂且隐瞒缘由,慢慢接近她,徐徐图之,待取得她的信任后,再相机行事,方为上策。”

郭铭奇听着她这“周密”的计划,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转过身,继续沿着廊道向前走去,步伐不疾不徐。

崔月赶紧跟上,心里有些没底,忍不住唤了一声:“神医?”她摸不透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铭奇一边走,一边仿佛在思考,过了几息,才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声音随风轻轻传来:“悬壶济世,本就是我辈应为。既然崔小姐有此请托,郭某应下便是。”

崔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强压下心中的雀跃,努力不让声音显得太过兴奋。

接着,又听郭铭奇说道:“只不过,崔小姐需得言出必行,届时为郭某在京都置办一处僻静住所。如此,便多谢崔小姐慷慨解囊了。”他的语气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崔月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这是在确认报酬。虽然心疼银子,但一想到能让崔雯吃瘪,她立刻咬咬牙,狠下心来说:“神医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必定让您满意!”

她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郭铭奇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住了脚步。崔月正沉浸在计划得逞的喜悦和对自己“机智”的欣赏中,一时没刹住脚,整个人直直地撞在了他挺直的后背上。

“唔……”鼻尖传来一阵微酸,崔月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脚下却一个不稳,向后踉跄。

然而,预想中摔倒的狼狈并未发生。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则轻轻在她背后托了一下,稳住了她的身形。是郭铭奇在她撞上的瞬间便转过了身。

“崔小姐小心。”他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关切。

崔月惊魂未定地站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正被对方握着,那触感温热而干燥。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红晕,又羞又窘地抬头看向对方。

郭神医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关怀。可是,就在这抬头对视的瞬间,崔月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方才被他揽住时,她才堪堪到他胸口,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此刻,他背对着廊道尽头透入的、更为明亮的光线,整个面部陷在阴影之中,唯有那双浅色的眸子,清晰地映着她有些惊慌失措的脸。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专注地注视着,崔月竟无端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那个在利用对方的布局者,而是……一只不小心落入蛛网、正被猎人不动声色审视着的飞蛾。那种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掌控力,与他外表展现出的温和截然不同。

明明是她在利用他,为何……为何会有一种反被对方完全看穿、甚至被无形牵引着走入某个陷阱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突然而诡异,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后背沁出些许冷汗。她用力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时,郭铭奇已经微微侧开了身子,让开了部分光线,他脸上的阴影褪去,恢复了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压迫感只是她的错觉。

“是在下疏忽,停得突然,惊着崔小姐了。”他语气诚恳地致歉。

崔月按捺下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暗骂自己真是被吓破了胆,胡思乱想,连忙摆手:“没、没事,是我不小心……”

郭铭奇凝视着她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随即,他微微一笑,如同春风化雨,驱散了最后一丝紧张气氛。他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说道:

“在下姓郭,名铭奇,还需崔小姐多多关照。”他做了一个简单却郑重的自我介绍,然后侧身,让开前方的路,伸手指向廊道尽头一扇虚掩着的、看起来像是用作静室或药房的房门,声音放缓,清晰地说道:

“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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