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河并未立刻叫起。她任由那凝滞的空气与竹叶的沙沙声持续了令人难堪的几息,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屈膝的几人,尤其是为首的崔月,几乎能感到那目光如芒在背。
终于,她方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平身吧。”
几人如蒙大赦,这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但依旧微垂着头,不敢与公主对视。
季玉河向前踱了两步,乌金鞭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目光再次落回崔月身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没想到今日在这清雅竹林里,倒听了番新鲜论调。牡丹国色,自是极好。但阁下可知,这世间并非唯有牡丹称尊?譬如那秋菊,做霜而立;又如那寒梅,傲雪凌香。皆是花中君子,气节高远,他花开尽我方绽放,甚至…‘他花开时百花杀’,别有一番傲然风骨。”她念到那个“杀”字时,语调刻意放缓,微微加重,带着一股冷冽的锋芒,仿佛真有一缕寒气随之逸出。
崔月本就心惊胆战,脑子里一团乱麻,公主前面那番话她几乎没听进去,唯独那个清晰无比的“杀”字,如同冰锥般刺入耳中,吓得她浑身一激灵,以为公主震怒要治她的罪。她慌忙又欲屈膝,声音发颤地急急辩解道:“公主殿下说的是!公主说的是!是臣女无知,臣女孤陋寡闻,妄议花草,请公主恕罪!”她完全慌了神,只想尽快平息“怒火”。
季玉河睨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看不懂局势的蠢物,带着些许不耐与轻视。“人各有性情,譬如花各有千秋,本质不同,如何能简单比较高低?只用心里那点狭隘迂腐的标准去衡量天地万物,未免可笑,也注定走不长远。”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崔家女郎,今日本公主心情尚可,不计较你这番荒唐之言。但本公主不喜聒噪,更不喜听人继续发表这等浅薄之见。时辰将至,都随本公主一同回宴上去吧。”
说完,她目光一转,掠过崔雯时,那眼中的锐利似乎稍稍缓和了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但也仅此而已,并未多言,便率先转身,沿着来路走去。
“是。”几人齐声应答,连忙跟上。
崔月嘴上恭敬应着,低垂的脸上却已是青红交加,火辣辣一片。长这么大,她何曾受过这等当面训斥与羞辱?尤其是在她素来看不起的崔雯面前!强烈的难堪与怨愤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将这笔账全数记在了崔雯头上,若非为了寻这贱人的晦气,自己怎会来这破竹林,又怎会撞上公主、说出那番话?她完全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甚至忽略了心底一闪而过的细微疑惑——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为何能一眼认出自己是“崔家女郎”?
崔雯跟在后面,心中倒是平静。她冷眼瞧着前面崔月那几乎要绷不住的背影,心下只觉得这位嫡姐时而看似精明算计,时而又显得如此愚蠢冲动,情绪极易被人煽动利用,实在是个复杂又可怜的矛盾体,令人难以捉摸。至于那位出手解围的公主,崔雯心中微动。季玉河方才那番不同于俗流的见解,尤其是对“花中君子”气节的赞赏,让她心中生出一丝希冀。这位特立独行的公主,或许真能理解她那份超越闺阁、惠及百姓的愿景?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将自己的医馆计划稍作透露,试探能否获得她的支持?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她谨慎地按下,眼下绝非良机。
许秋燕和陈云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许秋燕脸上重新挂起了甜美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陈云芸则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崔月僵硬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思量。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竹林,回到喧闹的主花区。一踏入此地,仿佛从清凉世界重回繁华红尘。方才竹林中的冲突与威压被瞬间冲淡,但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崔月等人如释重负,立刻寻了借口,恭敬地与玉河公主拜别,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远离,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花荫角落,急需重新商议。
而令崔雯略感意外的是,季玉河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你倒是沉得住气。”季玉河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方才那般指桑骂槐,竟也能面不改色。”
崔雯微微躬身,谨慎答道:“公主殿下谬赞。臣女只是觉得,无谓之争,徒增烦恼,不如省些口舌。”
“哦?”季玉河眉梢微挑,似乎来了点兴趣,“看得倒挺开。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只听你那姐姐嚷嚷,却不知你这朵‘月季’芳名。”
“回公主,臣女崔雯。”
“崔雯。”季玉河念了一遍,点点头,“本公主瞧你,倒比那朵咋咋呼呼、容不得人的‘牡丹’顺眼些。至少,不蠢得那么明显。”她说话直接得近乎刻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率,让人难以生气。
崔雯心下微讶,但对方的态度让她刚才的念头又浮现出来。她斟酌了一下语句,尝试着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真诚:“公主殿下慧眼。臣女以为,无论是花是人,有其独特价值便好。譬如臣女,便不觉得女子只能困于内宅赏花斗艳。若能以所学济世救人,譬如在京城开办医馆,惠及贫苦百姓,或许比争一时之长短更有意义。”她说完,便微微垂眸,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
季玉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欣赏。她重新打量了一下崔雯,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开办医馆?济世救人?”她重复了一遍,嘴角那丝玩味的笑容变得真切了些,“呵,崔雯,你果然有点意思。这志向,比那些只知道争奇斗艳的强了百倍不止。很好。”她没有立刻表态支持,但这句“很好”和毫不掩饰的赞赏,已然让崔雯心中一定。
“多谢公主。”崔雯再次行礼。
季玉河摆摆手:“罢了,宴会要开始了,你好自为之。你的事,本公主记下了。”说完,这才真正转身,朝着主位方向走去,那利落的背影很快融入人群之中。
崔雯看着公主离开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难得的暖流与希望。
另一边,花荫之下,崔月的脸色依旧难看至极。
“可恶!真是可恶!”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精心修饰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还有那个崔雯!若不是她,我怎会……”
“阿月,稍安勿躁。”许秋燕压低声音劝道,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有玉河公主方才那出,眼下宴会上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实在不好再动手了。”她说着,看向一旁的陈云芸,“云芸,你觉得呢?”
陈云芸被点到,抬起眼,她声音依旧温和,却言简意赅,吐出八个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崔月听得一愣,一时没完全明白。
许秋燕却是立刻心领神会,眼睛一亮,连忙向崔月解释道:“云芸的意思是,硬碰硬眼下是不成了。但崔雯妹妹落水后这判若两人的变化,岂不是现成的话柄?寻常的性情大变岂能如此彻底?这中间的可疑之处,正是最好的文章。”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只需等宴会过后,悄悄散些风声出去。不必说得太明,只需暗示……她这突如其来的沉稳气度、迥异的言行,或许并非人力可为,而是沾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或者‘秘法’……这等事情,最是捕风捉影,难以自证。届时,无需我们再多做什么,今日这些在公主面前吃了瘪、心中又妒又怕的小姐们,自会发挥想象,替我们把话传得更远、更骇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旦名声沾上这等污秽,任她再如何沉稳,也难在京城立足了!云芸,我说的对不对?”她颇有点得意地望向陈云芸,仿佛在等待夸奖。
陈云芸看着她那邀功似的甜美笑容,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下眉,但最终还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默认了这个更阴毒却也更有效的方向。袖中的手悄悄伸过去,轻轻拉了一下许秋燕的手指,示意她收敛些。许秋燕感受到指尖的触碰,反而笑得更甜了。
崔月这才恍然大悟,眼中闪过兴奋与恶毒交织的光芒。“对!对!就是这样!什么邪术侵体、孤魂野鬼借尸还魂……这些话头传出去,由不得别人不信!看她还能不能装出那副清高样子!”她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几乎能看到崔雯身败名裂的场景。“只是……这些玄乎的话,从哪里传出去才显得真?我在崔府里,父亲近来似乎也有些关注她,我若亲自散布,恐怕……”
“这有何难?”许秋燕嫣然一笑,成竹在胸,“我认得几个常在外院走动、颇信些神鬼之说的婆子,她们嚼起舌根来,自然得很,绝查不到我们头上。保管让这些话像是从市井坊间自己生出来的一样,真真切切。事成,自然解了妹妹的心结;事若不成,也保证这火星子半点溅不到我们身上。阿月,你附耳过来……”
崔月立刻凑过去倾听。许秋燕在她耳边低声细语了一番,将如何利用那些婆子,如何选择时机散播谣言,又如何引导旁人联想到“邪术秘法”之上的细节一一说清。只见崔月的眼睛逐渐亮起,脸上的阴霾被一种混合着恶毒与兴奋的神情取代。听完,她缓缓直起身,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是一个十足十阴险狡诈的笑容,与她今日这身娇艳华贵的打扮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平日被娇纵掩盖的戾气尽数浮于表面,宛如一位心肠歹毒的蛇蝎美人。
就在这时,游园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伴随着内侍高昂清晰的通传声。园内的气氛瞬间被推至顶点——
裕王殿下与皇太妃驾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只见一位身着亲王常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陪着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缓缓步入园中。
那老妇人看去年约四十,保养得宜,面容丰润柔和,眉眼间含着盈盈笑意,通身上下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慈和之气。她身着绛紫色绣金凤穿牡丹宫装,仪态万方,却无丝毫盛气凌人之感。然而,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她那慈祥温和的目光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的、洞察世情的清明与练达,显露出她绝非凡俗内宅妇人,而是历经宫廷沉浮、智慧内蕴的上位者。她便是当今圣上颇为敬重的皇太妃,裕王的生母。
而那年轻男子面容极具特点,令人过目难忘。他生就一双极为修长的眼睛,眼型顿长,并非狭促的凤眸,而是沉稳威仪,眼尾略平直,即使此刻他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显而易见的严肃与僵硬,那双深邃的长目依旧自然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鼻梁高挺,嘴唇相较于寻常男子略显丰厚,唇线清晰,紧抿之时更添几分坚毅与沉稳。此刻,他对满园精心打扮、眼含秋波的妙龄少女们投来的憧憬目光显得极不适应,那双威仪的长目有些无处安放,下意识地微垂避开视线,甚至抬手不甚自然地扶了扶额头,显露出与外表不符的窘迫。
皇太妃似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儿子的僵硬与不适。她慈爱地笑了笑,并未点破,只是更紧地、更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臂,然后才面向众人,用温和却不失清朗的声音说了些例行的开场词,无非是感谢诸位赏光、园中花卉皆可尽情观赏、望尽兴而归之类。语毕,她侧过头,笑着将裕王轻轻推向人群前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与鼓励:“去吧,莫要拘着,去与各位小姐们说说话。”
裕王脚下仿佛生了根,那双长目快速扫过眼前一片姹紫嫣红,最终落在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魏紫牡丹上,仿佛那花能给他解围一般。他实在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违逆母亲,只得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不那么僵硬,任由自己被这片由倾城美人和馥郁花香构成的“包围圈”缓缓吞没。他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礼貌性微笑,眼神却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突围”的路径,或者至少,找个能说几句政务以外话题的人。皇太妃则微笑着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慈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百花宴,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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