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袭月可能无聊久了,她问他一遍,他抿嘴不答,甚至晃荡着欢快的步子道是:“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沈典求神色凝重,换了一种问法:“所以说,此豸一开始便不是寻常人?”
楼袭月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瞧她:“是。”
沈典求使劲盯着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旁边屋里照了火,微弱的光,巨大的黑影。沈典求冷眼看着他,步步靠近,半脸在屋的影子里,半脸在烛火的影子。
“你要知晓我是谁。楼袭月,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楼袭月抬眼看她,如此严肃的表情,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落在同眸子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像是被惹急了张牙舞爪顿足炸毛。
他开口,却是另一种奚落:“沈家新上任小掌门,万人瞩目风光无限,谁人不知?”
沈典求冷笑:“你又是什么货色,在此对我评头论足。”
道出这段话来时,沈典求忽然眼前腾生出一阵雾。
好一个风光无限,万人瞩目。耳边嗡嗡作响,她仿若来到高堂之上着朝服持笏板,列于芸芸众生中,左右瞧着都是“衣冠禽兽”,不论身后眼前皆是泱泱一片,难辨祸心。
而那位沈家小掌柜,端坐高位,不知坐的是否稳乱。抬首遥遥望去,见她高处的十二旖冕冠上珠,赤色袍掩年幼身形,只能瞧出双无悲无喜的乌眸,睥睨众人。
这般情景难觅往日模样,这孩子高处不胜寒,冷的似将载过千山万水的情分都断送,一刀断的干净。
沈典求不知这小掌柜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知她到底期盼什么。
回想到这儿,浑身蔓延出了克制不住的痛疚。她就是在这样的恍惚与清醒之间,触及了莫大的悔意与不甘。见此情此景,只得心中疼痛,没由头的呼吸不畅。
楼袭月淡淡瞧着她,方才还张牙舞爪此刻却熟练地运用大人的模样倚着门,灵魂若隐若现的,从沉默的黑瞳里缓缓上浮。
这是……生气了?
良久,他才开口:“此豸确实不是寻常人。天机不可泄露,何况知道太多对你也不好。”
沈典求又看向他:“那我问你,为何要将此豸放回棺材?既然她不是死人,就不该放回去让人发现。”
“可若是不将她放回,此事如何收场?沈家小掌柜尸体离奇失踪,沈家这局就白作了,再而,你母亲特意寻一个女尸,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我将此豸带走,那其他人定会将眼线重新放回你身上,到时候可谓得不偿失。”
像是恨铁不成钢般,越说越气,楼袭月望着她,眸色深沉近墨,里面似乎还藏着股淡不可见的火苗。
“是吗?”沈典求缓缓转头看他,眼里愠色渐浓,嘴言语间带着讥讽,“能为沈府如此着想,有劳你费心了。”
见她还误解着,没辙,楼袭月只得再道:“我知道你无法信我,但,沈典求,事已至此,我至少不会害你。”
“说这话不怕咬到舌头?!”沈典求怒极反笑,“若是此豸原本气息全无,即使不是寻常人那放在沈家又有何用?难不成是给你们这些人当眼线!”
楼袭月眼皮轻掀,与面上波澜不惊相反的,全身似笼罩在一团幽寂的怒火中。他靠近她一步,低下头:“你还是小看了沈掌柜。”
他垂首猛然贴近,清楚地看见她瞳孔一缩——是怕了,沈典求再如何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挂牌头领,一直被护着好好的,想必还从未与人如此刀枪相见地对峙过。
这柔缓得不合情理的乌珠,一如青天白云般纤尘不染的乌珠,无辜的乌珠,如此惶恐视线的相交,令旁人噗笑嘲弄的,现在却让他觉得有些压迫的,起先是源于那对乌珠的纯澈,后来是由于那对乌珠的捉摸不透。
楼袭月听见滴漏更叠,六出穿庭,咔哒一声,如碎玉,流水静淌阴岸。躯壳蓦然觉轻,掌中有朦胧凉意。
沈典求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刀来,锋利的刀刃刺过来,丝毫不留情面。
“也莫要小看了我。”沈典求任凭他握着刀刃,任凭血滴落地,她步步紧逼,憋着一口闷气,却不觉眼眶发红。
自打进了这具身体,她好像无法正常理智去思考,事到如今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不对,这完全不对。
她之前可是淮北有名的恶妇,往日铁石心肠不见,如今竟得如此柔弱还唯唯诺诺,实在太不像话!这群人全把小掌门当笑话来看,今时不同往日,定要让他们好好瞧瞧,尝尝苦头。
那边楼袭月依旧握着刀刃,也不反抗,喉间紧涩,藏着把生了锈的剑,心底雀跃出憾与刀绞,潜滋暗长出别样情愫。
可见她说着却眼眶微红,也只得是一忍再忍在心里叹息。
都怪方才情况紧急,又不巧被沈府的人发觉,将此豸的胡言乱语还真就听进去了。于是就凭着此豸这不靠谱的建议,将她又放回了棺材。
可此豸从小大大咧咧不着调,怎会生出其他的想法?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着反正四处游历寻不到乐子,就不如来个漏洞百出的狸猫换太子,好闹出一场大戏,也算是给沈典求咋咋呼呼的诈尸之事来个高I潮。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这让他如何解释?难不成还真就将此豸说的原话复述出来,但沈典求会信吗?
楼袭月只觉得自己是冤大头中的冤大头,什么烂摊子都给他揽下了,这边人怪他一去两别多年不见,那边人又怪他故意为之祸害沈家。
而他,便还真是个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啊。
眼见这怒气中带着委屈的小掌门眼眶湿润,轰然如雷如鼓,须臾又化作寂静,楼袭月抬手,欲为她抹泪。
哪知沈典求忽然一激灵,拍开他的手,人也跳得老远。
就这么警惕?楼袭月有些无奈,摊开掌心,瞧着那新鲜的一道血痕。
旁边树林虚拢着半龛烛影,在夜风中痉挛,满斋香柱焚浓,千回万转浮霭绵绵。蓦然垂首,这裹身的兰烟好似瞬间成活,绕在森森的指节,亲昵又疏离。
沈典求见那刺目的红,竟生了无端茫然,识海又偏有明灭如走马,不及看,只知前方朦朦胧胧,恍若吊着一丛沉沉的白。
“慢着!”楼袭月忽然轻斥了一声,只见朦胧中爬出一些胳膊来,单单的只是一只胳膊一条腿,此时像成了活一般,五指在地下迅速攀爬,如同绑着一根柱子的蜘蛛,快速冲撞过来。
“这是?”沈典求也没料到京城到处都是这些怪物,之前遇到的那一批还好,至少有头有脸是个人模人样,而今天碰到的这些……
娘啊……
怎么胳膊和腿也能到处爬啊?
她身不及倾,瞬刻便被一双臂膀扣进怀,漫溢的香袅翠烟刹时为光驱散,有灯破开云雾。
沈典求反应过来,瞪他:“别碰我!”
也不等楼袭月解释,便一个怒气冲冲地肘击上来。
楼袭月:“……”呜。
沈典求将二人拉开一段距离,拿着刀刃,脸上的惊愕变成杀意。
楼袭月也未曾想他们两个人一起迎敌,忙道:“可别着急上火……”
“闭嘴!”沈典求现在是上火,但脑子还算清醒——
这人还真以为她是草包了,要不是前几天没有适应这身体,而今天刚好诈尸之时活动了筋骨,发现上窜下跳的力气已经完全足够,那么现在拿着武器对抗这些东西应当也行。
也好让这些东西瞧瞧她姑奶奶的厉害!
楼袭月一脸不解,看着她作势要攻击,这才恍然大悟这姑娘是明摆着不需要他。
那就一起上吧。莫名其妙涌上一阵笑意,楼袭月出手之时还多看了她几眼。
他们其实都是向来都是单打独斗惯了,现在这胳膊怪物数量很多,若是使出招式,怕是会误伤对方,所以总是会分神给身边的人,沈典求手起刀落,还有些生疏,分得多了点,刀自然就歪了,楼袭月看到漏怪了,就多往她那里迈了一步。
别看这些东西,只剩胳膊腿的,但却比寻常的走尸要更加敏捷,基本是无差别攻击,甚至上窜下跳还比诈尸灵活。
小掌柜的身子还是柔弱,这么打下来有些撑不住。沈典求刃便偏了些,一时闪避不及,很僵硬地摔下地,束发的头绳顺势挨了一阵风,断了。
楼袭月伸手去抓,就见那绳子直接绞进风里,和面前的那些敌人一样,忽然一瞬,寒光乍现,全全被砍成肉剁杀死了。
直到楼袭月半弯腰拍了拍她的头,沈典求才把那股恍惚的劲给收回来。
“走了。”
楼袭月没多说什么,给人一把从地上拉起来。天色晚了,二人周围多少又落了一些雨,沈典求俯身拍去膝下的灰,感觉到那阵视线。
她抬起头。
是不太好形容的一道目光,沈典求感觉似乎下一秒就要听到此人的叹息,应该是要比剑划过肉|身还要闷,更像说不完,也说不明白的一句话。
但感觉转瞬即逝。随后沈典求就看到肩上的头发被人挑起来一缕,那人指尖捻着,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地往她耳边凑。
“见你出来都穿着男装,也是,方便多了。”
“这头发都这么长了,该束冠了吧。”
“喜欢什么色的,金的?”
“但你还小,还是银色比较适合你。”
这么说着,楼袭月垂眸看向有些愣的沈典求,将掌心的那缕头发放开,笑了笑,说:“明日去挑几个吧。”
沈典求回神,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无名火,给他的长靴狠狠踩了一脚:“离我远点。”
楼袭月微微皱眉,人少脾气大*,只得是无奈:“好了,闹得这么晚,先去寻个客栈,好好歇歇吧。”
*少是“年少”的“少”。当时本来想是说人小脾气大,但感觉这样的话,不符合典求八面威风的气势,改成“少”,不带有其他的含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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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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