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药师并封

沈典求再起来,天刚刚微亮,这一觉时间不长也睡不安稳,大约只能算上简单的休整。

头重脚轻起来想找口水喝,就见楼袭月好似一夜没睡,此时正并榻临窗,泼进来的皆是风与月,原该分付予疏朗与皎洁,可落于他衣袍一角,栖得安谧又明净,无限似温柔,意不忍惊忧,竟颇读出些惜之重之的钟爱与绵绵,不由脑子便清醒起来。

“沈典求,”听到动静,楼袭月微眯眼,咬字念罢她名姓,一时新鲜得很,像一个顽童初次开喉以唤,正经似的,添一句,“好名字。久旱求甘露,我一路游历至此得逢你,也便是这个感觉了。”

沈典求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心里琢磨着这人怎么跟发了春似的,让人听了生出些鸡皮疙瘩,活受罪。

“沈典求?”见没人回应,他便再唤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头脑已经不清醒了,遂而将心声道出,“方才还见着人影。奇怪,怎么没人说话。”

沈典求重新爬回床上,这屋子简陋但床榻香软,她臂枕脑后,听他胡言乱语,递目觑他,次第谓道:“楼袭月,你是成妖怪了吗?说话怎么踉踉跄跄。”

“妖怪?”这人哼笑了一声,将这两个字含糊在嘴里。

说完还举杯欲邀明月,嘴里叨叨的更是让人迷惑:“我若真是妖怪,第一个作法的就是你。不过,蹉跎半生,仍未修出灵海本相,也是可悲可叹。”

这人怎么说话前不搭后语?

沈典求在黑暗里磨了牙,正对上他迷糊的眼神配上手里那盏酒杯,便知道这人大概是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发酒疯。

于是又安然躺下,气若游虚应付说道:“是是是,天生少侠来着的。不过我说少侠你能不能别一天天老折腾我啊,你去别屋发酒疯也是一样的。”

楼袭月又喝了一口,淡淡笑道:“方才我与祁京提起你,他还很是震惊你会乖乖与我同行——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倒是......你不想家么?连祁京也只肯待一日便匆匆回去了。”

回家。沈典求还真好好考量了一会儿,可这事是她说想便能实现的吗?

心里忽然生出了无端燥热,她偏头看向楼袭月,这人什么尿性她基本清楚,眼下来看活像悠哉游哉的浪子,说这话就跟之前那些官家半夜三更笑眯眯凑过来问:“呦,沈娘子加班辛苦吗?”没差。

不过就是前者带点猥琐,后者有点小帅纯属黄鼠狼拜年。

“我们之后要去哪,还是回沈府吗?”沈典求忽然想起正事。

“不了,”楼袭月摇头,“此豸在那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再者,沈府现在乱作一团,你若是回去了,恐怕会更乱。”

沈典求:“哦。”

也不知她是不是又怪罪了。楼袭月继续补充道:“也莫要怀疑,此豸身份清白她并无恶意。我……”

顿了顿,他也并不“身份清白”,于是改口道:“你,想回家吗?”

“都好。”

沈典求现在有些困了,想着这人什么时候叨叨完。

“我说楼袭月,你沈典求姑奶奶给你几句忠告。”沈典求瞥了一眼他。

“你说,在下洗耳恭听。”

沈典求又找了一个好姿势美美盖上被子,钻进去蒙住了头,眼不见心不烦:“日后你在外饮酒,不要落单,容留别人可乘之机才好。”

楼袭月听后又笑了,从那窗边跳下,打翻了一地的酒坛,再弯腰将那地上带血的布条子拾起,忽然想到什么,添了一句:“祁京将我的衣服改了尺寸,睡饱了记得试试。”

*

挨到第二日下午,沈典求才起,换好那件被改得八不像的衣服,再将头发也束个马尾,伸着懒腰开门便见楼袭月骑在马上,正等着她出来。

日光一见才知他脸色惨白,仔细一闻身上还带着点跌打扭伤的药膏味儿。

这人是生病了,抑或是受伤了?

沈典求本想着毕竟是一路同行,怀着善意提问,哪知还未开口这厮的嘴又开始贫了起来——先是夸赞了天气尚好适宜赶路,再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明明是小人之心偏偏还要装作君子的大度,问道:“求儿,你可会骑马?”

骑马之前是学过,不过荒废了好几年。沈典求原本要摇头,忽然小掌柜的记忆灵光一现——其实小掌柜可不是那种只会呆在家里琴棋书画的大小姐,像骑马射箭什么也还算精通。

这便好,省得她再与他瞎掰扯。沈典求抬头道:“会倒是会,不过楼袭月,你这马是从哪偷来的?”

“祁京昨日带来的。”

又是那个小孩。沈典求不免想起刚到这小茅屋时这孩子忙前忙后生怕怠慢了他们,虽嘴上管楼袭月叫大哥,但观察细节可见这孩子不仅有种异于同岁小孩的机灵,待人还格外谨慎,与楼袭月说话时毕恭毕敬,这么想来二人倒有点像主仆关系。

不过抬头再看楼袭月这厮一瞥一笑都将“靠不住”写在脸上,哪有什么主子的威风?沈典求顿然觉得自己是高看他了,嗯,方才一瞬间的眼瞎。

楼袭月见她站在这一动不动,以为她这是饿了没缓过神来,便好心道:“那屋子里还有些吃食,你先拿一些垫着肚子,今日赶路要快点,别磨蹭。”

沈典求刚要回屋,忽想到什么,便开了口:“欸,昨天那个叫你大哥的小孩,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会知道在这特意等着?”

说是亲兄弟恐怕她不会相信,楼袭月又扯出了他那招牌微笑:“之前闯江湖碰到的,生死之交便拜了把子,也算是好友。”

沈典求轻哼一声,貌似在嘲讽:就你还能在生死之时与人患难与共,怕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巧让你捡了个大漏,拜了个这么靠谱的小弟。

楼袭月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人依旧在马上端坐着,挥挥手让她快去屋里。

屋里准备得还算丰盛,有包子有米饭,沈典求一看肚子便叫了,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这小兄弟不似他那喜好古怪的大哥。

正吃着,沈典求往外看过去,只见楼袭月依旧端坐在马上,她不由奇怪起来这人之后的打算。

其实沈典求再赶路时也悟到了一些道理,譬如人生在世,还是靠自己最好,依附在别人身边凡是没个底不说,还有被骗的风险。

昨日那一出,楼袭月显然还藏着掖着一些惊天大秘密,而且,这厮之前还说他自己也不知道那骗钱的上仙现在具体在哪,所以她为何还要与他同行。

思及此,沈典求又往外边看去——不过一夜他的装备倒是齐全了不少,那就暂时为了那看上去不错的代步工具吧。

看,其实沈典求自己心里也没底。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可眼下来看她刚刚来此,小掌柜的记忆零零散散,现在回忆起来的也只有那上仙大致印象。

昨天楼袭月还问她记不记得上仙长什么样子,她仔细琢磨了一宿,真的不记得了,也不知是原主脑袋空空还是她脑袋空空。

唯一的印象也只剩那人出场便飘飘然,有种艳压全场的感觉,原主当时应该被仙气——

也可能是美色所迷惑,人当时一傻就把家底全交了出去。

这么一想,其实若是她孤身一人去找别人也是小命不保,故而自己也靠不住。

楼袭月那边不知道是坐得太久屁股痛还是怎得,开始叫起来了:“我说求儿,你也没必要一吃便将几天的份量全塞进肚子里。”

沈典求将筷子一放,顺了一个包子叼着,含糊不清道:“跟你出去出也是天天包子,好不容易有点正常的饭食......”

她这话说得活像被人亏待了,楼袭月原本想笑笑,奈何扯到伤口,痛得他暗暗倒吸几口凉气。

沈典求出来好好将门合上,拜了两拜以示感谢,遂而来到马前一脚先踩另一脚大步一跨,轻松上马。

楼袭月在一边赞叹道:“求儿好身手。”也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好在她真不似祁京所说是个全靠爹妈庇护的草包姑娘。

“这是打算去哪?”沈典求之前从未骑过马,现在身子还有些不适应,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跌落摔个狗啃泥,此时正暗自发力控制着,“我记得昨日你可说也不知道那上仙下落。”

“现在不知不代表未来不知,”楼袭月最爱咕哝一些没用的,也不知道是在糊弄别人还是在宽慰自己,“路还长着呢,求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沈典求一听他这懒洋洋的调子就牙酸,恨不得将此不靠谱还自我为是的蠢货一脚踹开。

于是咬牙,凉凉看去:“你最好心里有数。”

楼袭月:“我自然是有数。”

这几天与她贫嘴,也看着她好似渐渐放下了戒备。楼袭月不免想到昨日祁京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不要忘了正事,眼下来看时机不错,他便偏头问道:“求儿可否知道最近钱庄发生的事?”

沈典求吓得连忙坐直,冷汗顿时从脊背生,生怕自己这几日慢吞吞耗日子,沈家已遭了不测:“发生什么事了?可是官府来查办——那我父母......”

“不是这事儿,”楼袭月见她一下慌了神的样子,连忙道,“要说久之前,朝堂就有人说道民间有官府私铸钱币。”先说个开头,他暗自观察她听到此事的神态。

祁京说,这小掌门人别的不说,在经营方面确实不如前掌门那么八面威风,生来与人交谈时就带着些怯意,没该有的落落大方也故而被别人说是不中用。

这点放在现在倒是帮了他们大忙,纸包不住火,若沈典求是知情者那必定会生出异常。

只见沈典求莫名其妙:“可是这与我家又何干?”

楼袭月见她这副茫然的样子,心里便有了底:“好,那应该与你无关。”

楼袭月这话说得不见前言也不见后尾的,沈典求皱起眉,单枪直入地问道:“你在试探我?”

那人听了好似被什么呛到一般,忙道:“我就随口......”

私铸钱币这事还得了,换哪里都是杀头大罪好吧!

沈典求只觉得心一凉,冷笑着剜了他一眼,打断道:“得了,我看你这人也藏不住事。实话实说,我只知道要去找那个骗子上仙,其他一概不知也一概不理,别想从我这挖到什么祸害我全家的事!”

字字铿锵,她说了便驾马急行,横冲直撞往林子深处前去。

楼袭月在后面跟上,嚷嚷道:“求儿,你知道路吗?”

沈典求回头,脸上怒气看不清:“不知又怎样!”

这人果然还藏着事,江湖险恶,他由原本就是贼子,故意装作一副好人样将她吊在身边,天知道是不是想害她。

沈典求忽然悟到什么,如遭雷击,脸上神色几变,差点没被他气笑了——

差点忘了,这人指不定还有预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初不明所以跟他来此分明就是绵羊被狼牵着走!

楼袭月那边不知是真没心没肺还是并不在乎,脸上依旧挂着笑,贱兮兮,脸不红气不喘地在后面叫道:“咱们心平气和一点——哎哎,你慢点别撞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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