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渊落脚的地方，是距离河谷约十里外的一个小镇。镇子不大，但因为处在南北交通的要道上，倒也还算热闹。
他们来到一处临街的小院前，院门有些斑驳，但还算整洁。徐渊推开院门，里面是个不大的天井，角落里堆着些柴火，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衫。
“以后你就住这里。”徐渊指了指西边的一间厢房，“那间屋子空着，你自己收拾一下。”
沈溯生默默走进那间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个掉漆的木柜。床上铺着干草，上面扔着一床薄被。虽然简陋，但比起他风餐露宿的石坑，已经好上太多。
他把自己的“财产”——那枚边缘锋利的石片，小心地塞在床铺的干草底下。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依仗。
傍晚时分，徐渊果然叫他吃饭。
饭菜很简单：一碗稀粥，一个杂面馍馍，还有一小碟咸菜。但分量很足。
沈溯生坐在桌旁，看着眼前的食物，没有立刻动筷。
“吃吧。”徐渊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半个馍馍，“在我这里，别的不能保证，饭总是能让你吃饱的。”
沈溯生这才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粥是温的，不烫嘴。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确认这一切不是做梦。
徐渊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很快隐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沈溯生。”
“几岁了？”
沈溯生停顿了一下，摇摇头。他是真的不记得。
徐渊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吃完饭，徐渊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一堆竹简：“你的活计很简单，就是把这些书简按照我做的标记整理好。每捆竹简上都有编号，一样的放在一起。”
沈溯生看向那些竹简。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我不识字。”他说。
徐渊似乎早就料到，并不意外：“无妨，认得标记就行。做事细心，比认得字要紧。”
这句话让沈溯生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了徐渊一眼。这个读书人，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沈溯生过着前所未有的规律生活。清晨打扫院落，上午整理竹简，午后继续整理，一日两餐，虽粗淡却能吃饱。
整理竹简是枯燥的。那些刻痕在他眼中如同天书。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像在林中分辨兽迹般，仔细比对每一道刻痕的走向。他发现，看似复杂的图案，其实都由简单的笔画组成——直的，弯的，带钩的，有点的。他开始无意识地在心里描摹它们。
徐渊偶尔会来看他。见他进度慢，却不催促。有次见他对着两捆标记相似的竹简犹豫不决，才出声：“这捆是送往军前，那捆是留在州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做事要准，心更要定。”
沈溯生默默记下。他隐约感觉到，徐渊教他的，不只是整理书简。
一天，徐渊在院中煮茶，难得有闲，便朝他招手：“过来。”
沈溯生走过去，站在一旁。
徐渊也不看他，自顾自斟了杯粗茶，望着院墙上的一方天空：“知道我们整理这些书简是做什么用吗？”
沈溯生摇头。
“北边在打仗。这些是各地送来的文书，记录粮草、民夫、舆地。仗怎么打，很多人往后怎么活，有时候就看这些竹简上的几个数字，几句话。”他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字不认识，可以学。事理不明白，就是睁眼瞎。”
他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外点了几个点。
“我们在这里。”他指了指圈中的一点，“北边，慕容家在和敌人厮杀。”他在圈外点了一下，“西边，流寇在烧杀抢掠。”他又点了另一下，“南边，朝廷在争权夺利。”他画下第三个点。
沈溯生看着地上简单的图案，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是一个饥饿的肚子，不是一条求生的溪流，而是一张巨大、复杂、充满联系的网。
“那……我们安全吗？”他下意识地问。问完才觉得有些突兀。
徐渊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深：“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想要安全，要么让自己变得别人不敢招惹，要么就把可能招惹你的人，都变成自己人。”
他扔掉树枝，站起身，掸了掸长衫上的灰尘：“继续干活吧。把标记‘丙’的都挑出来，晚上要用。”
沈溯生看着徐渊走回屋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简陋的“地图”。
风卷起几片落叶，在天井里打着旋。
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小的院落，像一扇窗。透过它，他看到了一个比山林和河谷更广阔，也更复杂的世界。
而那个叫徐渊的读书人，似乎并不只想让他做个整理书简的杂役。
他走回那堆竹简前，再次拿起一捆。这一次，他看着上面那些曲曲折折的刻痕，感觉似乎不再那么陌生了。它们不再只是无意义的符号，而是承载着远方战火、粮草调度、无数人命运的东西。
他小心地抚过竹简上的刻痕，动作比以往更加轻柔，也更加坚定。
傍晚时分，当他把整理好的“丙”字标记竹简抱到徐渊面前时，徐渊只是扫了一眼，淡淡点头：“嗯，没错。”
那一刻，沈溯生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不是吃饱饭的满足，而是某种……被认可的满足。
夜里，他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更梆声，第一次没有只想着明天的食物。
他想起了徐渊画的那个圈，那些点。
想起了那句“要么让自己变得别人不敢招惹，要么就把可能招惹你的人，都变成自己人”。
黑暗中，他轻轻握了握拳。
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要长。但也似乎，比他独自在山林中挣扎，要有意思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