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忆从夜雪宫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倒不是因为陈子宁对他做了什么,他李长忆好歹也是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陈子宁就算再放肆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只是说实话,自出生起,陈子宁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对他的太子身份不屑一顾,从来就没有怕过他的人。
李长忆还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也是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叛逆的时候,有一天下了学堂路过一座矮亭,见十岁的小樊宁坐在花坛中哭得伤心,那时他才刚把樊宁捡回来没多久,小樊宁是在饥寒交迫中长大的孩子,第一次遇见待他这样好的人,便想掏心掏肺地对李长忆好,小小的他跟着李长忆懵懵懂懂地上课,听了教书先生讲到的“金屋藏娇”,便也傻乎乎地想盖上这么一座金屋子,将李长忆藏在里面保护他一辈子,可是年幼的他哪里有那许多金银盖房子?于是他便转而跑到花坛中挖泥土盖房,并且期待着将来有一天能为李长忆真的盖上一座又大又豪华的金屋子。
暗灰色的泥土房上沾满了金黄色的花粉,在温暖的阳光下闪动着点点金光,小樊宁掐着小腰,昂着头,十分得意地看着自己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堆好的“金屋”,可是命运偏就喜欢捉弄人,上天似乎看不惯一个久居黑暗骤然暴露于阳光中的人,偏要给这本就苦命的孩子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下人嘻嘻哈哈的跑过来踩塌了樊宁辛辛苦苦的劳动成骨,不仅如此,他们还嬉皮笑脸的冲着小樊宁做鬼脸,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樊宁又气又急,干脆动手和他们打成了一团,小樊宁生于民间,长于民间,虽然看着身子瘦小,却也有把子力气,小下人们不想惹是生非,打了几个回合后见这孩子要和他们拼命,便纷纷四下散着跑开了,独留下小樊宁和那一堆“断壁残垣”。
在这场交手中,他赢了,可赢了又如何?他满心欢喜想要给他的小太子哥哥看的“小金屋”被人弄坏了,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支离破碎的心,再也修补不上了。
想到这儿,他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也正是这时,李长忆看见了在花坛里满身泥泞的他。
“你怎么在这儿?身上怎么脏成这样?有人欺负你了?”
李长忆正处于变声期,嗓子哑哑的,但特别温柔。
听了这话,小樊宁哭得更伤心了。
“好啊,是谁这么不长眼,居然敢欺负到本太子的人身上了?!走!我带你报仇去!”
李长忆炸着毛,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小樊宁见李长忆发了火,知道自己给太子哥哥惹事了,而他的本意原本是想让殿下开开心心的呀。
于是他拉住发火的李长忆,抽抽搭搭地指了指那堆破败的土墙,却难过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长忆瞧了一眼,便大抵猜到是什么事了,见樊宁哭得厉害,他也只能暂时将那些恩恩怨怨抛在脑后,此刻更重要的是安抚樊宁,让他不要再哭了。
“好了好了,别哭啦,小房子虽然倒了,但里面的人还在呀,不信你看。”
李长忆就那么捏了两个小泥娃娃在樊宁眼前晃了晃,冲他粲然一笑。
他的手艺略有些笨拙,说实话那泥娃娃不过是两个泥球堆在一起的产物,可在年幼的樊宁看来,却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
接着,李长忆一个半大少年就那么带着瘦瘦小小的樊宁全然不顾老祖宗的礼义廉耻,就那么趴在花坛里吭哧吭哧地挖土做泥娃娃玩,而樊宁哭得通红的小脸也逐渐露出了笑容。
“小傻瓜。”
李长忆伸出手轻轻抹了把樊宁脸上还未干涸的泪水,却不想自己的手上尽是泥土,反倒把樊宁的脸弄得更脏了。
“呀,这下成小花猫了。”
李长忆吃吃地笑,樊宁则呆呆地看着李长忆,像傻了一般。
“你怎么啦?怎么这么看着我?真像个小呆瓜。”
李长忆看着樊宁那副傻样,强忍着笑意说。
“因为他对你意图不轨。”
这时,从树丛后面走来一个同李长忆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只是那少年穿着一身绿玉金边的骑装,看起来个子瘦高,也更壮实一些。
“你说什么?”
李长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
“小心点,这小崽子可不一般,这样阴险的人我见多了,别看表面上一副单纯无知的样子,背地里可不知道有什么龌龊心思呢。”
少年啧啧道。
李长忆深感来者不善,起身将樊宁护在身后,双眼警惕地凝视着面前的狂妄不羁的少年。
“你是谁?我从来都没见过你。”
“我么,”
少年笑了笑,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我是能决定李家江山命运的人。”
“哼,你少吹牛了,你这样的人我也见得多了,也不怕把肚子吹破。”
李长忆不屑地撇撇嘴。
而樊宁站在他身后,瑟缩着身子,紧抓着李长忆的衣角,不安地看着正在对峙的二人。
“我吹牛又怎样?男儿生于世间,就该顶天立地,上场杀敌,总好过你躲在这里陪小崽子玩过家家,过这骄奢淫逸的生活好。”
一句话,直接噎得李长忆说不出话来。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李长忆的脸都有点狰狞了。
没成想,这少年更肆无忌惮了,只见他撇撇嘴道:“我管你是谁?反正这深宫里能有什么好人?”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李长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
原本,他该是愤怒的,可不知为何,见惯了宫内的趋炎附势,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他反而如听仙乐耳暂明。
他心中隐隐感知到,他将带来一个新的世界。
但毕竟少年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即便没有这尊贵的身份,他也不想被压一头,他没有那么生气,可也不想惯着这目中无人的少年。
李长忆双手抱臂,冷笑道:“那你又以为你是谁?”
这倒出乎少年的意料,瞬间,他心知自己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哼,我是谁?说出来怕吓到你,我是陈子宁,是将会守护大燕江山的大将军!”
少年说得盛气凌人,李长忆心中反倒对这人有些好感了。
他见惯了朝中的樊龙附凤,只要是有点名气的大人物,谁都想抱大腿与其沾亲带故,这少年却不同,他敢大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没有丝毫的前缀,比如某某府上的公子,某某大人的儿子。
李长忆虽没见过这少年,但大抵猜出了他的身份。
今天能这么大喇喇毫无阻拦来到宫中的,除了那位探亲的陈将军,再无旁人。
可李长忆也不是那欺软怕硬的人,何况他本就没什么主子的架子,陈子宁不知道他的身份正好,就让他们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所以呢?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你很了不起?”
李长忆的胜负欲此刻达到了巅峰,任凭樊宁在后面怎么拉扯他的衣角都不管用。
陈子宁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握紧拳头道:“怎么?还要动手?”
“对!打的就是你这种狂妄自大的人!”
李长忆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面对比他高出半头的陈子宁毫无畏惧,可陈子宁却像是心有顾忌般,只是格挡,并没有攻击。
和李长忆扭打了几个回合后,陈子宁终于忍不住,一个过肩摔就把李长忆按在了地上:“闹够了?”
李长忆大叫:“谁跟你闹了!”
陈子宁掐着李长忆的手腕,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不想欺负弱小。”
李长忆听了这话,脸都气红了。
一旁的樊宁见状也过来拉陈子宁的手:“你放开他!”
陈子宁斜乜着瘦瘦小小的樊宁,轻蔑一笑:“小崽子滚一边去,这里还容不得你置喙。”
“我……”
“小宁,离这里远点,别伤了你。”
李长忆冷笑着看着陈子宁,他的脸颊被石块划伤了,留下了一道血痕。
“怎么?还不服气?”
陈子宁道。
“对!想让我求饶?休想!”
陈子宁一个松懈,李长忆就奋起挠了陈子宁一把,陈子宁猛地往后仰身,才堪堪躲过了李长忆的“利爪”。
“你怎么突然偷袭?也未免太不讲理!”
陈子宁愤愤然道。
李长忆勉强站起身,理了理沾了泥土的皱巴巴的太子服,嗤笑道:“你管我偷不偷袭?让你闭嘴就够了!”
陈子宁看着恼羞成怒向他挥过来的李长忆,心中反倒有数了。
“喂!你怎么对那小崽子这么温柔,对我就如临大敌呢?”
陈子宁一边躲一边笑着问。
李长忆看着嬉皮笑脸的陈子宁更生气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你不懂?”
李长忆看准机会就是一拳。
“哦。”
陈子宁发出了恍然大悟的一声长叹。
“那么,我亦如此……”
陈子宁侧身一躲,李长忆扑了个空,下一秒,他的腰间一紧,被陈子宁整个人扛在了肩头。
“你这人简直大胆!赶紧放我下来!”
李长忆踢蹬着双腿,小樊宁跟在陈子宁身侧抓着他的手就要咬。
“你们这两个小鬼……”
陈子宁吃痛一声,只得放开李长忆。
“你认不认输?”
李长忆脚一沾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陈子宁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连连敷衍道:“认输,我认输行了吧?”
李长忆趾高气扬地叉腰道:“这还差不多。”
探亲的时间也差不多,陈子宁也是期间偷偷溜出来的,他看着时间差不多,想着也要赶紧回去了,不然一会儿父亲要是寻过来,见他在这儿胡闹,回去准又要揍他。
见陈子宁抬脚就要走,李长忆叫住他:“等等。”
陈子宁回头:“干嘛?”
李长忆三步并做两步走近他身边,直接拉过陈子宁的手看。
上面赫然一排带血的小牙印。
小樊宁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紧抿着嘴低头不敢说话。
李长忆有点无语,但他只侧过头轻轻拍了拍樊宁的小脑瓜,柔声细语道:“没事,别怕。”
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碧玉绿的伤药涂在陈子宁的伤处,抬眸瞥了一眼陈子宁:“给你上点药,记住了,以后别随便看不起人。”
陈子宁又好气又好笑。
他看不起谁了?
何况他说得不是真话吗?
大燕,早就像一只蛀了虫的苹果,从内到外开始腐烂了。
只不过它鲜红的外表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繁荣稳定。
可面前这人,这原本让陈子宁看不起瞧不上的人,却成了让他六年都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人。
李长忆就像一只刺猬,外表看起来浑身带刺,能将接近他的人扎得血肉模糊,可走近才知道,利刺下是柔软的肚子,以及那颗温润善良的心。
不过这一切也只是陈子宁心中不断对李长忆美化过的形象,李长忆本身不知,若是某天知晓了,定又要与陈子宁展开一番生死决战。
“殿下,我喜欢你,我要造反,让你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皇后。”
当陈子宁搂着李长忆的腰说出这句话时,李长忆的头都要炸了。
皇室的确最忌讳这种话,但这话偏是从陈子宁嘴里说出来的,李长忆只会觉得这人怕不是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不然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能变得更成熟稳重,现在看来倒还比上以前了。
李长忆看着无所畏惧的陈子宁,真想甩过去一个巴掌。
不过他到底没这么做,动粗有失君子风度,他没必要这么做。
但怎么想怎么气,明天到底还是要再回夜雪宫找陈子宁理论一番才行,不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不过依陈子宁那脾气,估计明天就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李长忆叹了口气,阿七要给他开门,被他拒绝了。
夜已深,苏柳恐怕已经睡下了,他不想打扰他睡觉。
可出乎李长忆意料的是,黯淡的屋内一角闪烁着隐隐烛光,但那依偎在烛火下的人却是真睡着了。
苏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单衣,长发散落在地,侧脸伏在桌上,睫毛阴影随着烛火的跳动轻微闪动,这情景,俨然一幅月夜烛花美人图。
李长忆凑近桌边,这才看清桌上摆着的东西。
左边是一沓写好的文章,李长忆看清那是自己在课上写的,他不愿戴着镣铐跳舞,文章也自然作得七扭八歪不成样子,但苏柳很显然耐心十足,不仅圈点出文章的语病错处,还认认真真地在旁边写了批注。
笔法工整,遒劲有力,和李长忆那狗啃字比,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令李长忆心头一紧的是,摆在苏柳正前方的,竟然是《明德经》。
那是后宫女子遵循三从四德的必读文章,上面教导了嫔妃如何侍奉帝王,照顾帝王的饮食起居,以及怎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后宫管理者,替帝王分忧解难。
李长忆小时候曾见母亲读过这本书,年幼的他只觉得这书是一把无形的枷锁,困住了千百年来无数籍籍无名的可怜女子。
莫说过去,直到现在,李长忆都单纯地认为,爱一个人该是发自内心的真心付出,而不是被逼着因循守旧。
苏柳不该,那些后宫中的女子更不该。
他俯下身,轻轻抽出那本书翻了翻,净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李长忆捏着书的手不由得收紧。
他垂眸看了看睡梦中的苏柳,不由得叹了口气。
原以为苏柳随性妄为,可到头来又与他有何分别?
这时,苏柳的手指抽搐了几下,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李长忆放下书,抽出帕子想替他逝去鬓边汗珠。
可没想到刚一接近他,苏柳猛地睁开眼睛,直接掐着李长忆的脖颈将他按在桌案上。
李长忆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苏柳的眼眸还是那样幽黑,但幽黑中带着一丝狠戾,似乎下一刻就会掐断李长忆的脖子,让他一命呜呼。
“苏……柳……”
李长忆抓着苏柳捏在他脖子上的手,几乎要将苏柳的手扣出血来。
听到李长忆的声音后,苏柳混沌的目光才清明起来,看到李长忆红着脸躺在自己身下,苏柳赶紧松了手。
李长忆滚到一边猛烈的咳嗽个不停。
“殿下……”
苏柳欲要上前,却又怕李长忆害怕,便只得停留在原地,欲言又止。
“你……”
李长忆咳嗽完了一阵,才勉强开了口。
“你睡得不好吗?”
苏柳眼眸微睁,他实在没想到李长忆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臣……”
一时之间,暖流涌上心有,苏柳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做噩梦了?”
李长忆又问。
苏柳只得含糊其辞地点点头。
“哦。”
李长忆日有所思,然后嘿嘿笑道:“你哪是苏柳?赶明儿改名曹操吧——吾梦中好杀人。”
“苏柳啊苏柳,你说明天要是传出去你谋杀亲夫,那你可就名垂青史了。”
李长忆一边说一边走近桌案,将那本《明德经》撕得粉碎。
苏柳这才反应过来:“您撕书做什么?”
“好书如灵丹圣药,可治百病,坏书毒如砒霜,可残害人心,你一向聪慧,该知道我的意思。”
李长忆笑眯眯道。
苏柳似乎仍未从梦中苏醒,只是怔怔地看着李长忆,在心中默默地消化着他这一番话。
“苏柳,明天教我射箭吧。”
“臣……”
“别想拒绝,我知道你会。”
李长忆说。
“你我……本就是同一类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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