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闭上眼一会,再睁开已经垂直俯冲而下,这是要坠地么?失重感骤然攥紧了心脏,李幺妹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连带着乔竺的衣袖都被她攥得发皱。
就在她以为这便是终结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沉稳的力道,下坠的势头猛地一顿。
耳旁的风声骤然放缓,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正看见乔竺足尖轻点在一株迎客松的梢头,松针簌簌落了两人满身。
“到了。”
乔竺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安抚的笑意。
“好……”
腿好酸,想吐,感觉头很晕。
李幺妹到了地面附近,才敢大口喘气,视线往下一扫,却见脚下就是云雾缭绕的深谷,方才那松树不过碗口粗细,竟堪堪托住了两人的重量。
她腿一软差点栽下去,被乔竺眼疾手快地扶住,胃里的翻涌又上来了,捂着嘴干呕了好几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也太吓人了……”
“第一次,是这样。”
上方就是百鹤的洞天福地之处,灵力充沛,在天上之时,周围迷雾笼罩。
这会在山脚下,却看的清晰多了。
乔竺替她拍着背顺气,指尖拂过她被冷汗浸湿的鬓发:“山下走上去就到了,这里不能御剑飞行,师尊会不高兴,别怕,落地就好了。”
说罢足尖再动,带着她如一片羽毛般掠向下方的炊烟——原来方才的俯冲,不过是为了避开山间罡风的巧劲。
“好。”李幺妹脚刚沾地便瘫软在地,脸色惨白,扶着乔竺的胳膊缓了许久才站稳。
抬头望去,百鹤长老的居所隐在苍翠竹林间,青瓦石墙爬满青苔,静得只闻风吹叶响。
可这还不是终点。
顺着竹林间蜿蜒的石阶往上,才是真正要攀爬的山路。
石阶被常年的风雨侵蚀得坑洼不平,边缘长满滑腻的苔藓,“小心。”
“……呼。”
李幺妹每走一步都得攥紧乔竺递来的竹杖,胸口像揣着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喘得厉害。山风穿过竹林时带着呜咽,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脸颊上,腿肚子早抖得像筛糠。
“你休息一下。”乔竺大发慈悲道。
好不容易捱过半个时辰,终于踏上山顶,李幺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连抬手抹汗的力气都没了。
眼前的竹屋比山下看到的更显古朴,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却衬得周遭愈发安静。
她张着嘴大口喘气,望着乔竺从容立定的背影,只觉得这半程山路比刚才高空俯冲还要磨人。
百鹤长老居然住在一座朴素的竹屋?
李幺妹双腿酸软,左看右看。回忆起幻境的银发人。
这就是那人的住处?
居所依山而建,屋顶铺着青灰色的瓦片,边缘爬满了深绿的青苔,几株野生的牵牛花顺着竹壁缠绕而上,粉紫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
门前是片不大的空场,用青石板铺就,角落堆着些劈好的柴火,木头上还带着新鲜的断痕。
屋后开辟了半亩药圃,竹篱笆圈着各色草药,叶片上沾着晨露,看得出常有人打理。
旁边搭着个简易的竹棚,里面放着锄头、药碾子之类的物件,竹架上还晾着几束晒干的药草,风过处飘来淡淡的苦香。
四周是密不透风的竹林,竹竿挺拔,竹叶繁茂,阳光穿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风吹过时,竹叶簌簌作响,倒比任何声响都更显清幽。
乔竺负手而立。
往日里,这片山坳总带着几分活气。
天刚蒙蒙亮时,常能看见三两只白鹤从云霭里钻出来,翅尖扫过崖边的青松,带起细碎的松针簌簌往下落。它们会在潭边敛了翅,细长的红脚蹚进水里,啄食半山腰处青潭下的鱼虾,偶尔仰头唳鸣两声,那清亮的调子能绕过三道山梁,连谷底的溪水都像是被惊动了,叮咚声里都掺了几分雀跃。
可今日不同。
不对劲。
乔竺踩着露水草丛往深处走,鞋底碾过枯黄的蕨类,发出干涩的脆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风是从西北来的,卷着山尖的寒气,刮过光秃秃的岩壁时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低哭。
她抬头望了望,往常该有白鹤盘旋的天际空荡荡的,只有铅灰色的云块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路边的野菊本该开得正盛,此刻却都蔫头耷脑地蜷着,花瓣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燎过。
这里……
怎么回事?
法术失控?
她蹲下身拨了拨草丛,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山雀都没了踪迹,只有几只僵死的飞虫躺在叶片上,翅膀还保持着挣扎的姿态。潭水也静得反常,往日里总泛着粼粼波光,今天却像块蒙尘的墨玉,水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倒映着灰云,瞧着竟有些发黑。
乔竺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角,那点不好的预感像藤蔓似的缠上来。
发生了什么?
师尊。
她记得上次山中有异动,还是三年前那黑河发狂,百鹤长老重伤,可即便那时,至少还有灵兽惊走前的示警——白鹤预感威胁,盘旋悲鸣,山鼠会成群结队地往山下跑。
可这次,什么征兆都没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掐断了整座山的呼吸。
太安静了。
风又紧了紧,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冰凉一片。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轻响,猛地回头,却只看见摇曳的树影在地上扭曲,像无数只手在摇晃、挣扎。
让人心里不舒服。
四周依旧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可乔竺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来了,或许正躲在某块岩石后,某丛灌木里,用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乔竺站在百鹤长老的殿门外,青灰色的石阶被她踩得稳稳当当。檐角垂下的铜铃被山风拂得轻晃,叮咚声在寂静的竹林里荡开涟漪,却惊不起她眼底半分波澜。
直接进去?
她抬手欲叩门的动作顿在半空,目光落在门板上那几道浅淡的划痕——那是早年自己练剑时不小心蹭到的,当时长老虽骂了句“毛躁”,却没让修缮。如今旧痕仍在,门内却再没了往日那般随时会传来的、带着怒意的呵斥声。
“师尊,我是乔竺。”
指尖悬了片刻,终究还是轻轻落在木门上,笃笃三声,力道不重,却在这静处显得格外清晰。
乔竺总也忘不了五年前,收徒大典那天,自己的地灵根在一众弟子中是如何黯淡无光。
旁人的灵根或引风雷呼啸,或缠水汽氤氲,唯有她的灵根只让脚边青石地砖泛出浅淡土黄,稀薄的灵气波动在满堂喧闹里,像被风吹散的尘埃般几不可察。
她见到了一头银发的人,百鹤长老身边空无一人。
殿内檀香沉滞如凝脂,长老转过身时,银白发丝随动作轻晃,眼底的审视,毫不遮掩。
“不准跪。”
没等她屈膝行礼,一道淬了灵力的长鞭已带着裂帛般的锐响抽在腿上。剧痛让她踉跄着撞在朱红柱上,粗布裂开的口子间,血珠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长老却指着她脚边那片微弱光晕,声音尖利得像刮过石砾:“以为地灵根就该缩成一团?这修仙界里,连石缝里的杂草都比你这土疙瘩灵根有生气!资质差成这样还敢藏藏掖掖,真当我青云宗是养闲人的地方?”
她从来不明白百鹤长老为什么选了自己为徒,甚至还愿意捎带一个更加废物的宋桃。
那时的百鹤长老,纵然刻薄,眼角细纹里总藏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鞭策。
可如今,连那份凌厉都化作了死寂。
乔竺每日去长老院中请安,总见她对着院角菜畦枯坐。银簪松松挽着半散的发髻,几缕白发垂在鬓边,连她跪下行礼的动静,都惊不醒那双失焦的眼。
往日里天不亮就响起的练剑声,如今要等到日头斜斜擦过竹梢,才见她慢悠悠起身。握着锄头的手依旧骨节分明,却会莫名发颤,翻起的泥土也失了往日的匀整,像被雨水泡过的沙堆,松松散散不成形。
有次乔竺见她衣襟沾了草籽,忍不住上前想替她拂去,却被她猛地转头避开。
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此刻空茫得像被暴雨冲平的田垄,连看她的目光都隔了层化不开的尘雾。“不必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几分老态的沙哑,“管好你自己。”
乔竺望着她鬓边霜白,忽然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比起当年那顿带着怒意的鞭打,如今这份死水般的平静,更让人脊背发寒。就像被连日阴雨泡透的黄土,任你怎么焐,也再结不成半分硬块了。
她对师尊,又尊敬,又害怕。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回忆后的心寒还未散尽,她已被百鹤长老唤进了鹤仙居。
按理来说,这里没见过多少鹤,也不知道师尊为何这么取名。
乔竺带着不祥预感,独自走进去,垂眸立在庭院阶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师尊身上。
那一头银白长发松松挽着,大半垂落下来,拖曳在青石板上,沾了些草屑与尘土,像一捧蒙尘的雪。她今日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雪青色宽袍,领口空荡荡地晃着,更显得脖颈细得像一截易碎的白玉。
再抬眼时,正对上师尊转过来的脸。
肌肤依旧是不见纹路的白皙,却透着种病气的苍白,唯有眼下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像被烈火灼过的痕迹。鼻梁那颗痣在这张脸上愈发醒目,像滴凝固的血。
她望着乔竺的眼神明明是聚焦的,却又带着种涣散的空茫,忽然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快得像错觉,眼底却翻涌着细碎的、神经质的光。
“站在那儿做什么?”
百鹤开口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抬手想拂去衣襟上的蛛网,手腕却控制不住地轻颤,宽大的袖子随动作扫过膝头,竟露出腕骨嶙峋的形状。
“进来吧,门没锁。”
乔竺应声上前,鼻尖掠过她发间飘来的药味与若有似无的浊气。
那气味混着药草的苦涩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滞涩,像被阴湿的地窖闷了许多年,闻着让人喉头发紧。
听闻,那是她许多年前,鹤仙君还在世的时候,一次镇魔行动中,走火入魔留下的。
当时她灵脉逆行如焚身,虽被鹤仙君以本命仙元强行压下,却终究在经脉里结了层化不开的淤堵,这浊气便从此缠上了她,净化不了,连上好的熏香都盖不住。
她忽然想起前几年师尊练剑,银袍翻飞如鹤翼,那时这头银发总梳得一丝不苟,哪像如今这般,连自己垂到地上的发尾沾了泥,都浑然不觉。
她怎么了?
百鹤长老的眼睛曾极具威慑力,眼尾微挑,墨色瞳仁如寒潭黑曜石,锐利刺骨,锋芒毕露。
如今眼窝微陷,眼下淡淡青灰色,死寂而刺目。瞳仁虽深,却蒙着化不开的雾,像久雨的湖面辨不清焦点。
目光迟缓,看似落在人身上,实则飘向虚空,唯有风吹叶、铃响时,雾才暂散,闪过一丝破碎光,随即沉入更深的昏暗。
就像现在,师尊就在走神,目光不知道看着什么。
“师尊。”乔竺叫了一声。
“有什么事直说。”百鹤的视线从徒儿的身后移开,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外面那个少年,叫进来。”
“你是为了宋桃来的。”她审视着眼前的青年,努力集中精力看着她的神色。
可是她的心神总是看着窗边。
竹屋内,光线透过竹窗的缝隙斜斜切进来,落在积了薄尘的案几上。纪悬舟的身影就倚在窗边的竹榻边,青灰色的衣袍空荡荡地罩着,底下却不是鲜活的皮肉——颈骨嶙峋地支着下颌,指骨分明的手搭在榻沿,指节处还沾着未褪的尘泥。
她头上那条有些灰蓝的发带松松系着,在森森白骨间晃荡,发尾扫过锁骨的骨尖,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随着嘴唇微动,她忽然“抬眼”看向百鹤,声音像是骨头摩擦的钝响,却又依稀辨得出当年的风采:“你为什么不理我,琼枝。”
她没有怨怼,没有怒意,倒像生前的性格,只是那双曾盛满苍生的眼窝,此刻只剩两个黑黢黢的洞,映着屋内的尘埃与尸首,再无半分当年的光风霁月。
百鹤长老死死咬着牙。
被自己的徒儿认真盯着,她百般忍耐才做到把神识收回,和乔竺对视。
发什么呆?
居然连师尊问话也不回?
百鹤沉默一会,她深呼吸:“算了,乔竺,你带她去你那边,三天后,吾忙完了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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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九十四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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