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云雾尚未散尽三日,山门内已是沸反盈天。
众人奔走相告,逐仙台有热闹看。
百鹤长老居然要逐男徒下山,这几日众人都在八卦这个。
起因无她,只缘百鹤长老要将座下男徒逐出师门——这消息如惊雷滚过仙山,山下外门徒子也有耳闻,山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瞬间炸得各峰徒子议论不休,连守山门的石狮子似都听着满耳嘈杂。
“不过伤了个凡俗女子,竟要断他修仙根骨?”有一师兄不忿道,他在玄鸟仙尊坐下做个杂役弟子,最看不起有些女仙尊咄咄逼人的模样。
“就是,我本来就不喜欢百鹤长老,整天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和他相熟的青云峰的一个男徒攥着刚采的灵草,声音里满是不解,“那女娃便是断了胳膊又如何?咱们剑门的‘续筋丹’能让白骨生肌,‘锻体汤’能让凡人脱胎换骨。那女子怕不是因祸得福,一条胳膊换来了仙缘庇佑,这等恩惠已是滔天,何苦要赶男徒走?”
他不屑的压低声音骂道:“在我们村里,她这样的,都没人娶,母老虎一样。”
“我们这些人,为剑门生生死死,还比不上人家同为女子,碰瓷一下就得了仙缘。”他抱怨了一声。
旁边执剑的徒子笑眯眯看了他一眼,两人不敢多言,赶紧溜了。
“快走,别被人听见了。”两人鬼鬼祟祟走了。
议论声浪里,逐仙台已围得水泄不通。
白玉铺就的高台映着天光,台边雕刻的仙鹤似要振翅而起,可此刻群仙却敛了仙气,纷纷退开两侧,目光齐刷刷落在缓步而来的百鹤长老身上。
她一身霜白衣袍在风里微微发颤,衣袂翩跹如薄雪覆过冰崖,长发霜白得比衣料更显枯涩,丝丝缕缕粘在削瘦的肩头,带着药汤也压不住的寒气。
唇侧那点红痣在病态的面容上红得惊心,像落在雪上的血痕,偏生眼底凝着寸寸冷铁般的光,纵然呼吸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喘,纵然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倒,那股从骨缝里透出的威严却半分未减,反倒因这份病骨支离的孱弱,更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凛冽。
她目不斜视,足尖踏在玉阶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将周遭的窃窃私语碾得悄无声息。
乔竺在身后不远处,紧紧跟随。
而看台中央,那男徒正跪在那里,他脊背哆嗦着,好像要被冷风吹倒了。
乔竺嘴唇紧抿着和宋桃对视一眼。
看着有些凉薄无情,宋桃睫毛一抖,低下了头。
月白的衣袍沾了尘土,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那张素来带笑的脸此刻写满惶恐,脊背微微发颤,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指节泛白。
如此貌美柔弱的人,不禁让人同情。
周围投来的目光半数是同情半数是怜惜,还有看热闹的忍不住向百鹤长老低声求情:“长老,念在他初犯,饶他这一次吧!”
人群涌近了,乔竺立得笔直被挤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里。
她好像没什么精神。
她一身灰衫,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的剑。方才众人议论时,已有不少目光剜向她——谁都知道,那日正是她撞见这男徒伤了凡人,也是她将此事禀给了师尊。
“果然是她!”不知是哪个徒子低骂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人听见,“乔竺可真是狠心,为了个不相干的凡人,竟要逼走同门师弟,当真是铁石心肠!”
“怕是早觊觎着百鹤长老的关门徒子名分,借这事铲除异己吧?狼子野心!”
污言秽语如细针般刺来,乔竺却恍若未闻,只抬眼望向高台上的师尊,目光里竟藏着一丝与百鹤长老如出一辙的坚定。
做错事了就要承担责任,宋桃,总要改改性子。
逐仙台上,风忽然停了。
百鹤长老站定在那男徒面前,唇侧不远处那点红痣在日光下明明灭灭,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剑门立派千年,修的是长生,守的是心戒。若视凡人性命如草芥,这仙,不修也罢。”
百鹤长老话音落定,逐仙台上静得能听见云丝掠过玉栏的轻响。
那男徒猛地抬头,泪痕划过苍白的脸颊,一双含着水光的眼望着长老,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师尊……弟子知错了……求您再给弟子一次机会……”他膝行半步,想去拉长老的衣袂,却被那身雪衣上散出的寒气逼得顿在原地。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有徒子忍不住喊:“长老!你看他都这样了……”
百鹤长老却垂眸看着他,那点红痣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你伤的是凡人,错的是轻贱性命。修仙者寿数绵长,若连敬畏二字都忘了,修到最后,不过是个持术行凶的怪物。”
乔竺忽然向前一步,灰衫在白衣群中格外刺目。“师尊说得是。”她声音清冽,像冰棱敲在玉磬上,“那日我亲眼所见,他并非失手。”
她这话一出来,格外锐利,不通人情。
这话如冰锥刺破迷雾,议论声顿时滞住。宋桃脸色煞白,急道:“你胡说!我没有……”
“我这里有当时留下的灵影石。”乔竺抬手,掌心浮起一块莹白晶石,石中光影流转,正是那日药房的情景——男徒不耐的侧脸,持剑时带起的劲风,还有那少年摔倒时惨叫的模样,一清二楚。
一片哗然。方才还同情男徒的目光,此刻多了几分审视。百鹤长老看着晶石里的光影,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沉了下去:“宋桃,你还有何话可说?”
被唤出名字的男徒瘫坐在地,再没了方才的楚楚可怜,只剩下惊慌失措。
百鹤长老转身,面向台下众人,声音陡然提高,震得云气翻涌:“剑门规矩,不分女男,不论亲疏!无故伤人者,废去修为,逐出山门——此令,今日重立!”
话音未落,她屈指一弹,一道白光落在宋桃身上。他惨叫一声,周身灵力瞬间溃散,月白弟子服无风自动,竟渗出点点血痕。
惨叫声不绝于耳。
乔竺站的近,溅了她一身血。
她说:“宋桃,我在山下给你安置了一处住处,我让施寐带你下山去修养,往后你只要改过自新,我依然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
她百感交集,宋桃伏在地上,恨到不行,却不敢反驳一声。
她没回头,没看见宋桃绯红的眼睛,溢出泪水的双眸。
她大步离去,和施寐交代了几句,给了一枚灵石做报酬。
施寐不甘不愿,最后还是答应了。
“从今往后,你便是凡俗之身,好自为之。”百鹤长老再未看他一眼,转身向台后走去,雪衣翩跹如旧,只是那点红痣,似比先前更艳了几分。
乔竺望着宋桃被施寐搂着腰拖下台的背影,指尖微微泛白。
别怪我。
宋桃,你要好好的活着,别恨我。
周围的目光依旧复杂,却再无人敢言“狼子野心”。她知道,今日这一步踏出,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但抬眼望见师尊远去的背影,那点刚生起的动摇,又被眼底的坚定压了下去。
冷心冷肺的名声落在往日人缘还算好的她头上,今日那些个同门却有些不尴不尬的同她说话。
好像她随时都要铁面无私的找出她人的错误来。
她垂下头,有些失落。
欧阳清溪立在人群外,一身橙红罗袍在素色衣裳的徒子中格外惹眼。她慢悠悠摇着折扇,眼尾扫过还在呜咽的宋桃,还有周围的人群。
她语调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讥诮:“有些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乔竺正派到这个地步,某些人倒还有闲心编排旁人是非,显得自己能耐么?吃饱了撑的。”
她又想起来宋桃的漂亮脸蛋。
欧阳清溪平日最是喜欢貌美柔弱的少男,这宋桃风韵犹存,她有些怜爱,竟然说:“这男徒生得貌美,又楚楚可怜,还素日温和,那日许是失手。百鹤长老向来慈悲,这次怎的如此严苛?”
她摸了摸下巴问,“乔竺也不求情?这宋桃颇有些炉鼎体质啊,用了再报废也不迟嘛。”
“住口,休得胡言。”姬无夜觉得耳朵脏了,想转身走人,却被欧阳清溪缠住。“别走嘛!好不容易见你一面,这几个月你忙什么去了?”
说罢,她转头望向身侧,尾音拖得长长的:“我刚刚说的对吧,姬师姐?”
青年站在她身旁,宽阔的额头下,舒展的眉宇间一点朱砂痣,红得像团跳跃的火焰,灼灼逼人。她着一身赤红色箭袖劲装,腰间勒着条玄色鸾纹玉带,将腰身收得利落,更衬得肩背如松般挺拔。听见耳边人问话,只是淡淡瞥了眼台上失魂落魄的乔竺,声音平稳无波:“清溪,戏看够了没有?”
“我们还得下山领宗门任务,”她抬手理了理袍角,语气里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催促,“你若是考核过不了,仔细你师尊扒了你的皮。”
说罢,又补充了句:“待会还要去后山升仙湖处,寻你贺师姐汇合。”话音落时,已转身向山道走去,靛蓝色衣袍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利落的风。
贺师姐去那里做什么?奇怪。
去划船么?还是湖里有什么异兽。
欧阳清溪撇撇嘴,赶紧收起折扇跟上,橙红身影像团小火焰,追着前面那抹赤红去了,留下身后渐息的喧嚣,远远抛在逐仙台的余影里。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无人留意地上的血迹。
逐仙台上的云气渐渐散去,阳光落在白玉阶上,映出点点碎金。只有台中央那处淡淡的尘土痕迹,还留着方才那场风波的余温。
一切安然。
小男子,那里小小的,脾气大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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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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