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锢焚

(启同四十年正月十二)

辰时。

拨开晨雾见金乌,市井喧嚣城门处。

长安,恢复了久远的生机,已十二年。

“算命算命!”一声悠闲口号,再加上竹签慵懒地扣打着桌面,看来近日生意并不景气。这位卦师大概弱冠之年出,露褐色的长衫袖子一摆一摆,脸上还戴着面具。

“妖道!还我女儿命来!” 怒语突然扫街而至。

孟府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孟夫人掀帘扑出,枯瘦的手指直指这位卦师。她的衣服沾满香灰,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嘶吼晃动——那是她的女儿孟晴送她的礼物。

“就是他!快把他抓起来!”孟夫人喊。

卦师后退半步,袖中银两险些滑落。

“这个人,妖言惑众,谋财害命!”孟夫人咬着牙。

“平地起卦,何来血光?!”卦师眼神慌乱。

“呵,你敢说你不认得我?前几日我为身患重病的小女前来求药,这个半吊的算子,说是吃了他的‘真言水’,保证什么事都没有......”孟夫人擦着眼泪,向众人哭诉,“结果,小女当晚就......”

围观者议论纷纷:“把符烧成灰兑水喝了啊…这也能信…?”

卦师听闻愁眉不展,咬紧牙关嗟然摇摇头,脸上看来似乎遇到了更棘手的事。

“死了?死了就对了。”他低声自语。

“大伙儿看看!这是妖!这是鬼啊!”孟夫人喊了一句,“把他抓到衙门。”孟府家丁冲上去押住这位年轻的卦师。

“灵符杀不死活人。”

卦师声线清冷,与方才油滑判若两人。

孟夫人捂着胸口一副喘不上气来的样子,转而泪流满面:“我看见晴儿了!我看见晴儿了!”怀中掉出一卷画轴——画中孟晴笑靥如花,脖颈却爬满紫黑叶脉的纹路。

她疯了。

“我……我要剜出他的心肝祭晴儿!”

家丁一拥而上,卦师闪身躲过利刃,腰间铜钱串叮当作响。正要甩出符纸,一道墨绿身影倏然挡在中间——

“明月松间在此,容不得私刑。” 明月松间弟子凌夏道。

那位卦师定睛一看,立马得知:来的是修仙世家呀,不过这几位小少年的修为貌似都不高。

头儿是临仙君。卦师见状感觉自己有救了,躲在明月松间弟子后面。弟子们身穿竹绿色长袍,外衣胸前皆佩戴如一颗眼珠大小的翡翠珠。

孟夫人却疯笑:“又是仙门?你们和这妖道都是一丘之貉!”

卦师越听越气,义正辞严:“您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了孟小姐,没有证据,我不会跟你走。你求我办的事已经办完了,再纠缠不清休怪我不留情。”

捕头易飞带着巡兵闻声而来,疏散群众。

孟夫人彻底暴走:“什么仙门仙道全是骗子!还我女儿!还我夫君!求官老爷做主!求官老爷做主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四五个响头。

围观路人议论纷纷:

“她就是信仙道信多了…没证据不能抓人呀!”

“听说孟老爷也是因为修仙而死…”

“太惨了…现在女儿也没了。”

“符箓这种东西哪能吃啊…”

“就是,没准真是中毒。”

……

捕头易飞在吵嚷声中扶起孟夫人,孟夫人已经痴了,嘴里念叨着:“还我夫君…还我女儿…”

捕头易飞与明月松间算是故交了,与临仙君点头后,负责安抚孟府,而彻查则交由明月松间负责。

弟子凌春早已携了一群人进孟府探究竟,禀道:“临仙君,与前两起案子死状相似,但又不同,孟小姐是全尸…”

此时,卦师在一旁叹息,自言自语:“叫你不要多管闲事,现在好了惹上大麻烦了…”他主动搭话:

“留个全尸就不错了。”他正要走。

临仙君上下打量算卦师:一个街头混混,怎会知道“真言水”,也就是刚才所说的符箓烧成灰后兑水喝的法术。卦师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不论你师承何处,今日是必须走一趟了。”临仙君平和道,示意众弟子上前押住卦师。

“放开我!”卦师看看周围百姓和商铺,再看看临仙君,“…我估计这位临仙君也不想伤及无辜吧。”他腰间铜钱串一响,挣脱而逃。

“追!”

卦师跑到无人的小巷,转头见身后无人,洋洋自得:“想抓我?怎么可能!”又转身,被突然出现的临仙君吓到,他再转身想要逃去,不料被临仙君的“会心剑”飞速挡住了去路。白色的广袖竹纹外套,里衣是墨绿色的束袖长袍,尘埃见了都敬让。

卦师被会心架在脖子上,不敢动弹,说:“那个,道尊不会真的要抓我吧?就听那孟夫人的一面之词?”

临仙君严肃道:“你如何知道‘真言水’?”

卦师感觉一股寒气紧紧逼近,脖子又贴着会心那吹毛可断的刀锋,有些害怕:“道尊......能不能把宝剑先收起来.......”

临仙君犹豫了一会,“锵”地一声把会心收了起来,问:“为何不还手?”

那年轻的卦师:???别说还手了,我连脚都不敢迈一步。

“……我可不会武功!先说说“吃灵符”一事。我想,道尊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凡人吃灵符,是相安无事的;若是有,也是逼出体内邪气,人,是完好无损的。反之,吃了灵符会死的,你说是什么?”他边走边说,看着临仙君。

临仙君正要回答,小卦师抢先一步自问自答:“没错!是邪灵。”

他还没说完:“那孟府小姐为什么会死呢?唉,看孟夫人急得那样,估计孟小姐肯定是全身发紫,两眼凸出,双耳流血,鼻子和嘴里还有蛊虫蠕动,可见最终邪灵死在了体内,并没有被逼出。”想想那死状,确实能让人后退三分。

临仙君紧接着道:“你的意思是,孟府小姐早就死了?”

“英雄所见略同!”卦师转身用手指了临仙君,“邪灵藏进了孟姑娘的尸体,我的灵符只是为了化邪,止住一场祸乱发生,不是杀人。而且有你们明月松间在,还需要我干嘛!可以放我走了吧?”他迈开脚步。

一个街边算命的半吊子居然懂这么多,临仙君不依不饶,拿着未出鞘的会心挡住了他的去路,神色凌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临仙君用“识境法”窥探了卦师的灵力,竟探不出什么。

凡人一枚。

“我算命的。”只听到这句答复。

随之,临仙君正想用剑挑去他的面具,没想到算命子身形一转,手上的幡旗竟挡住了会心,腰间的那串褪色的铜钱币因为转身而铃铃作响。他拍拍心口,小声道:“呼,我最怕这种事了…”

“十二方圆令…”临仙君盯着那串铜钱币,好像想起了某位故人。

“啊?这名字我喜欢。”卦师笑道。

会心突然出鞘,如闪电般冲向卦师,剑尖带着破空之声,拖着青光,这一招叫“初会”,不过是能置无名小卒于死地的物理攻击罢了。

卦师不慌不忙,身影如行云流水飘忽不定,手上的幡旗轻轻一挥,一道道无形的气流便迎上了会心的剑锋。伴着腰间铜钱币的叮当声音,会心止步于气流中,难以前行,只好飞回了剑鞘。

“我不和你打。阁下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孟府探究竟。”卦师道。

“不劳您费心。”临仙君有点气急败坏。

“会心万剑——”临仙君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容小觑,还想试试他。会心飞到半空,霎时间,身后出现了无数分剑,剑芒如雨,剑气把巷子里的落叶和尘土都卷了起来,身上的衣角也猎猎地响。

会心正要向那卦师刺去。而对方的幡旗虽软绵绵地随风飘动,却复制出了一道道屏障,将临仙君的剑势一一破解。临仙君感到自己遭到了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威胁,这种破败感深深地刺痛着他。他只好亲自执剑上场,会心在临仙君手上转了两圈后,往前一挥,划出了一道青光弧线,直刺幡旗中心,把那些屏障都斩断。

卦师连忙跳出屏障,扯下腰间的一枚老破铜钱币,放在拇指向上一弹,“叮”的一声,铜钱币在空中翻转,铜钱裂空处涌出赤色雾霭,渐渐凝成獠牙滴血的犬首!临仙君后退了几步,而那巨狼也只是衔回了主人的小破幡旗。

“我说过了,不和你打。我还要去帮人看宅子呢。”卦师认真强调。

临仙君停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后面的凌春一群弟子,还有捕头易飞从远处过来。凌春凌夏施法“仙藤蔓”,藤蔓自地底窜出,却被一道拂尘白光斩断。腾云驾雾而来三位手执拂尘的白衣弟子。

“洛尘派…”凌春道。

“呵,什么风把洛尘三君吹来了?”临仙君冷笑。

“临仙君,别来无恙。”洛尘大弟子洛云清道。

卦师事不关己,转向另外一条巷子走了。

“别追了。”临仙君望着那远去的方向,对弟子们说,“此人来头不小,谨慎为妙。”更多的原因是明月松间打不过洛尘派,那三人随便一个就能灭了底下明月松间这群。

“临仙君还是回去吧,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哦。”洛尘三弟子洛云霞笑道。

接着三人便消失了。

临仙君眉头紧锁,拳头紧握,恼羞成怒。

——————

而那卦师刚到大街上,又被孟府的手下盯住追着。

“别让他跑了!”

“啊!”他只能拼命地往前,左冲右撞,心想:今天真的很倒霉,生意没做成,还要跟人打架,以后在长安可能混不下去了!

热闹的市井突然被这场追逐打乱了频率,街道两边的摊位都被撞倒了,摊主们说要告到中央。狭窄的小巷和拥挤的人群根本让他无处可躲,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庙,就索性往里边跑去。一看往上还有一百步阶梯,一口气都不喘,直接上去了。

这时庙里走出一排从安陆应邀过来游神的队伍,红袍的锣鼓手,抬神的青衣壮汉,手持长矛、锦旗的仪仗队……把寸灵庙门口隔得死死的。

是日正月十二。自安乐元年起,每年正月十二长安城必然是市井郊外行人熙攘接踵,人群在一座寺庙门间进进出出——寸灵庙。此庙是长安百姓十年前集体修建的朝圣之地。正门上方“寸灵庙”的牌匾,三个大字熠熠生辉;门两旁分别矗立着两座石狮雕像,表情灵怪凶险;进入正门通过“通天梯一百阶”,望得正堂在半空上一片朦胧处,人看了也不知是云烟还是香烟。正堂宽敞明亮,庄严肃穆,而寸灵剑就横放在正中间三米高的架台上,无人可近也无人敢近。每逢正月十二,长安城百姓来到这里朝拜,甚至也有外地城的平民百姓赶来。来者皆为许得心愿,保得平安。心诚者毫不惧那一百步台阶。

这里好像另一片平静之地啊。

香火亮着燃着,四周烟雾缭绕,透过薄薄的雾气可以看见香客们走动。一些人跪着虔诚祷告,一些人在摆贡品,还有一些人用怪异的眼光正看着这个卦师:就站在正中间,不拜拜,也不走开,挡道来着?

他环视周围,神色突然平淡和严肃下来,又抬头看着三米高台上的剑,在对他发着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似曾相识又不能算是。

突然,他指尖触上面具边缘,寸灵剑的蓝光忽然暴涨,仿佛在呼应什么。面具居然掉了下来!落地刹那,剑身嗡鸣如泣,他仰头望向高台,泪水无声滑落,泪水在粗麻纹理间蜿蜒成细小的溪流。一种无名的悲伤涌上心头,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我是……宁可道?不!”他心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秒速回闪一幕幕画面:时而是手上流着血,时而是一群人开怀大笑,时而是坠入了山崖,时而又是沉入海底……惹得他只能闭上眼睛,用一只手按着脑袋左右甩动,想要甩掉它们。这些画面犹如那把剑上的光闪出来的一样,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似的。然后片段突然就定格到了十二年前一个血红的荒漠中,鬼哭狼嚎——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

“你太自私了!”

……

无数声音在卦师脑海里闪回。剑鸣声穿透香火间的寸灵庙宇,蓝光如潮汐涨落,凡人根本看不见。

“我不是!”他内心呐喊,双眼突然睁大。

宁可道啊,已经成仙了还不好好珍惜光景,非要下凡当什么卦师,结果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

他刚想掷出一枚铜钱币缓和状态,一道蓝色身影拂袖而过,铜钱币生生被抽离,落入了祈雨坛坛主——玄枰君的手中,指缝露出一截方圆令上的红丝线。

宁可道回眸对视,方才泪流的痕迹未干,两眼朦胧。玄枰君愣住了,心一颤,思潮翻涌,眼里写满了久别的戒断反应,宁可道脸上旧疤与记忆重叠——十二年前“蚀骨箭”擦过的伤痕。

“还给我!”宁可道命令。

“宁……”玄枰君低语,身子前倾,不敢确认。

宁可道后退,慌乱抹抹脸上泪痕。

此时,高台上寸灵剑嗡鸣消失了!宁可道身子像受到重创般地跪倒,玄枰君上前刚好搀住了他。宁可道伸手尽力去捡地上的面具。

“道尊抓错人了…您要找的…凶手…怕是正往孟府去…”宁可道挣扎着,声音沙哑,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用尽心力。

玄枰君满眼揪心,什么话也没说,五指摊开,将铜钱币归还。

突然,整间庙轻轻摇晃!众人来回颠簸。

“怎么回事啊!”香客们道。

“要砸死人啦!啊——呃!”一名香客尖叫。

只见一根掉下的悬梁把一个人压倒在下,那人动弹不了。整间庙宇摇摇欲坠,灰沙飞落。

“快跑啊!”众人叫喊着跑下台阶,一片混乱。

玄枰君弹指一挥间,数道白光缓缓撑起大梁,那名香客捡回了一条命。

转眼无数悬梁塌下,八仙桌被压烂,高台上的寸灵剑嗡鸣震动,飞到宁可道手上:“这是……”

刹那,香灰鼎滚落,一百步阶梯裂出一条地脉!所幸出现了一群祈雨坛的蓝衣弟子,挥剑之间,才把步阶上的香客们拖住。

玄枰君带上卦师御剑上空,庙宇坍塌的烟尘中隐约显现一个身高九尺、右臂缠锁链的赤发男子身影,正邪笑着,坍塌处瞬间成生成一道结界。

玄枰君捻诀破界却无济于事。

宁可道拨开玄枰君的搀扶:“别用道术!”既而双指捻符立在前,凝神注视抬眼,赤发男子被一道烈焰吓退,结界随即消失。

“果然会用‘邪神变’……”玄枰君道。

祈雨坛的弟子们亦震惊,私下讨论:

“这是‘寸灵大人’的邪神变啊……”

“可以让怪物现身的法术!”

“难道这位是传人?”

宁可道被法术弹回,玄枰君挥掌拍在其背上,一阵灵力注入,卦师才得以缓息。玄枰君搀扶着他。

此时寸灵庙已塌成平地。

牌匾、彩灯、木雕、炉鼎和一百步通天阶,在短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全部覆没。香客们在祈雨坛弟子及时赶来之时获救,只是有些伤民,无人遇难,弟子们正安抚着那些香客。

一个姑娘赶来接回母亲,埋怨道:“都叫你别来拜了,这不是什么好神。”

那老妇人愁眉苦脸哭喊着:“别胡说!!”

旁边的香客们也声音四起:

“一定是我今日心不诚,寸灵大人生气了。”

“诶诶,我听说寸灵庙塌了就是神明现了。”

……

“庙倾神显”的传说,早就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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