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青羽(五)

一阵温和的暖流顺着一人一鸟相贴的地方,渐渐融入江乐鹿的身体。

暖流流经翅膀,那僵硬疼痛之处好像再次被无数根牛毛针细细密密地扎了一遍。江乐鹿只觉得眼前一黑,再分不出心思去想旁的事情。

然而那痛意也没有维持多久,消散的时候也如退潮般迅速。

江乐鹿觉得身上发冷,一口气堵在胸口,声音都变得嘶哑。

原著中曾提过,身怀半妖血脉的女主,不仅是血液,就连亲吻也具有得天独厚的疗愈功效。

江乐鹿从前只记得剜心取血的片段,如今被这乳牙都没长齐的女主啃了一口,才想起这所谓的疗伤之吻。

自然不是因为他记性不好,而是因为这玩意儿在书中真没多少存在感。

他若是没记错,主角好像最后都没能亲上一口。

……真不像话。

明明是坐拥那么多妹子的混不吝,怎么对上女主就搞纯情那一套,主角你到底行不行?!

江乐鹿瞄了庄啼一眼。

总不好指望这木头似的女主主动吧?

庄啼低头,看到鸟儿的胸脯剧烈起伏,似是呼吸不畅。

他伸手抵在那鸟儿的心口,慢声道:“你的翅膀还没完全好,怎么就急着走,不如留下陪我?”

“……”江乐鹿一动不动躺在他的掌心,全当听不懂。他的喉头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一颗圆滚滚的玩意从他口中掉出,在小孩手心转了几转。

是一颗红豆。

*

无处可去的江乐鹿就这样定居了下来。

虽然知道女主养他多半只是为了解闷,但有一说一,女主待他不错。

庄啼吃什么,就会喂他什么。

就连喝水的木碟,都是庄啼用那把雪亮的小匕首一下下凿出来的。

——她木工极好,一刀一划都精妙娴熟。

江乐鹿躺尸的第三天,小孩还兴致勃勃给他展示了一些木雕。

是些木头小人,在小木匣里摆得很是齐整,完成度各不相同。

“这样的……原本还有许多,只是都被我父王烧掉了。”

小孩语调难得落寞,他打开了匣子,巴巴地望着这些木头人儿,似乎很渴望上手摸一摸,但手伸到一半却转了个方向,摸上了江乐鹿小小的脑瓜。

“有人看见这些东西,与我父王告状说这些是巫蛊偶人。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站在桌檐的鸟儿歪头看他一眼,张了张口,一颗绿豆掉了出来。

这些天来,江乐鹿逐渐发现一个规律。

只要女主向他提出问题,他的身体总会先一步做出回答,可以说是有问必答。

……嗯,以吐豆子的方式。

绿豆往往代表许可与承认,红豆反之。

就比如前夜,小孩捧着换洗的衣物,饶有兴致地问,要不要一起沐浴。

这问题一出来,镜边的鸟儿僵硬转头,也顾不上梳理羽毛了,吐红豆吐到怀疑鸟声。

再比如昨夜,小孩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忽然转身问身边的鸟儿,是不是真能听懂人话。

——江乐鹿是知道她的,总是爱说一些奇怪的话儿,但在某些方面,却也出奇的敏觉。

江乐鹿耷着眼皮睨她一眼,吐的便是绿豆。

这回答的方式实在单一且乏味,而庄啼同他讲话,许多时候也不是真的想要什么回答。

是以那些红红绿绿的豆子,作用并不大,只能说明这脑瓜都没核桃大的鸟儿有在认真听人讲话。

这行为并不受控制,却总能如实反映出江乐鹿心中所想。

“你知道?”

小孩瞥见掌心绿豆,黑白分明的瞳眸闪着清凌凌的光彩,有些高兴,又觉得稀奇。

江乐鹿看着他,觉得自己若不是鸟身而是活人,必要被这小孩缠着追问。

但他现在只会咕言咕语。

庄啼似乎也想到这一点,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继续道:

“他烧了我与苏姑姑的屋子,苏姑姑很生气……她曾是我父王的妃子,不好生他的气,便只能生我的气,怎么都不肯我再碰这些,只许我偶尔拿出来看看。”

小孩低着头摆弄匣子上的铜锁,默默撇嘴。

江乐鹿越是瞧她,越觉得像只挨了揍后满脸不服,却只能默默记仇的小野猫。

这样想着,他抬眼看向窗外,一间焦黑屋子撞入眼中,只剩破瓦和房梁,仿佛风一吹就要支离破碎。

江乐鹿一阵无言。

他扫了眼那木匣里的小人,发现数目挺巧,恰好是七个。

若是对应上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那江勒鹿四舍五入就是恶毒皇后了。

江乐鹿忽然又有些想照镜子了。

等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到那些小人身上,才发现这些木头小人高面部特征颇为鲜明,像是各自代表了什么人,只有放在最里面的那个男偶人,本该刻着五官的地方是只有一片空白。

似乎是出于补偿,那偶人身上缠了黑布条做的衣裳。

别的偶人都没这个待遇,江乐鹿不由多看了两眼。

可能变成鸟之后,也染上了一些鸟的习性。江乐鹿在瞧见那些黑布条的瞬间,几乎是不由自主伸出爪子想去拨拉几下。

庄啼看了一眼,倒也没有呵斥,只是好奇道:“那是国师大人,你很喜欢他么?脱他衣裳做什么?”

“……”江乐鹿若无其事收回爪子。

哦,原来这是复刻的江勒鹿,难怪瞧着熟悉。

不对,他只是扒个木偶的衣裳而已,怎么就成喜欢江勒鹿了,这是什么鬼逻辑?!

“国师大人……”庄啼仔细整理好木偶身上被扯乱的衣裳,又寻了帕子来擦拭木偶脸上的灰尘,擦着擦着目光便凝到一处,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苏姑姑时常同我说他是个好人,相貌堂堂又神通广大。我自认不曾见过这般的人,刻的时候只好照着书来。”

小孩子垫脚从柜上取下一本书,摊开。

江乐鹿探头过去,上面的几行字迹跃入眼帘。

世无其二,郎艳独绝。

原是讲那传说中的水神白石郎君,光是立于江边便可引来鱼群紧随,可见其风姿不凡。

江乐鹿望着那字迹旁边歪歪扭扭的小像,觉得这位误人子弟的苏姑姑对原主的滤镜多少有些重。

“苏姑姑说,国师大人有朝一日会来寻我,让我安心等待,因为……”小孩儿自言自语着,透过窗看远处的金殿与白塔,声音越来越轻,“因为我是国师大人最心爱女子的孩子。”

“……这便是我存于世上的名义。苏姑姑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我安然无恙地交托到国师大人手里,故而总是要求我穿母亲喜爱的白衣,明明白衣易污难洗……她又时常逼我吃些恶心的东西,说若不用血食便无法成为母亲那样美丽又强大的存在。”

小孩儿的语气是那样自然,江乐鹿不由一愣。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洗脑言论?听着怎么像是要把女主培养成专门用来取悦江勒鹿的工具?

这一主一仆,怎么都这么欺负人?

江乐鹿气得发抖,旁边的小孩儿注意到他的躁动不安,伸手将绿毛团虚虚拢起,垂眸思量片刻,便以为是自己太过聒噪惹嫌,抿唇无奈一笑,道:“你不想听这些么?那我们看看小黑吧,前日她吓着你了,今日我叫她给你赔不是可好?”

说罢,他收拾好桌面,捧着木匣从榻上跳下,向一处走去。江乐鹿透过他的指缝,看到那面黑色墙壁越来越近。

这墙有些特殊,刷的是黑漆,小孩儿在这上面习字便是用毛笔蘸着清水。

江乐鹿瞧着那斑驳脱漆的墙皮,便知她有多勤勉。

屋里的书柜上,除了关于人文经史的正经书册,剩下的便是一些杂七杂八不大正经的武学功法。

为什么说不大正经呢?

江乐鹿曾在有风时匆匆看过几页纸,上面的刀枪棍法的确新颖,但也确确实实不切实际,要么是剑走偏锋的险招,要么是把人往死里折腾。

但他很快发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小孩儿擅文而不擅武,对此类所谓的秘籍兴致缺缺。

每日除了抄书习字,看鸟喂食,庄啼唯一的消遣便是拿那雪白的蝉翼小刀刻木头。

而且在窗边一坐便是三四个时辰,仿佛这样就算是身体力行地将那武书扉页上的“每日挥刀三万下”付诸实践。

这种水任务的方式,江乐鹿叹为观止的同时,其实也有些意外。。

他见识过女主剑法的诡谲冰冷,又曾听萧檀婴提起,她武功的来历与路数是如何的蹊跷可疑。

很难想象,眼前这乖巧文静的小书呆,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头是同一个人。

江乐鹿心里感慨着,不经意扬了扬了脑袋,刚巧看到小孩扒着墙边,一脸肃容地盯着一道缝隙看。过了一会儿,才满是遗憾地收回视线。

“可惜了,她今日好像不在。”

“……”江乐鹿微微回神,没听清她之前说了什么,不明所以地咕了一声。

紧接着,他便看到庄啼从那处缝隙中取出一物,是个圆筒。

江乐鹿顺势往那黑黝黝的缝儿里看了一眼,三四颗卵圆形的玩意儿闯入视线。

他心底一阵凉意翻涌,瞬间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那圆筒塞在墙体中是为了挡住风口,因为那里藏着一个蛇窝。

江乐鹿初来的那日,半夜惊醒时,看到的便是几条黑蛇睁着圆溜溜的眼儿朝自己吐信子。

若非旁边的庄啼醒得及时,好声好气将那三条都叫“小黑”的黑蛇遣散归洞,就凭江乐鹿这残破鸟身,定然逃不掉被当餐饭的厄运。

江乐鹿在那时才知道这屋里原来竟不只自己一个房客。那北墙的小黑蛇,东南角的红毒蛛,也曾是女主的爱宠。

至于他现在为什么能后来者居上……

江乐鹿心想,多半是靠一身光鲜靓丽且顺滑的软绒绒。

发觉庄啼许久没有动静,江乐鹿抬头,却看到对方从圆筒中倒出一张黄纸,握在手中专注安静地看,容貌虽还未长开,侧颜精致的轮廓呈现一种玉石般温润柔和的色泽。

江乐鹿看不见黄纸上的内容,只隐隐觉得熟悉。

他忽然记起那个砍掉脑袋的山匪临死前涕泗横流的模样,还有那人从怀中取出的一封血书,竟与庄啼手中这封相差无几。

这信怎么会在女主手里?

“苏姑姑曾嘱托我要将这信送到她南方的家人手中。”庄啼抬手抚上江乐鹿的翅膀,低声道:“我待在宫里,这事儿有些难,我本来还想等等那位大国师的。可你一来,我就有些不想等了。”

江乐鹿:……

他做什么了,怎么又成他的锅?

“我不等了。”庄啼没看到那双绿豆眼中的疑惑,语气平静又笃定,像是在自我说服,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再过几日,我们便出去……”

小孩儿神色认真,如此说道,只是未等话音落下,屋外便传来一道巨响,似是有人闯开大门朝这边疾步奔来。

庄啼面色微变,将手头几样东西妥善收好,身子一矮也藏到了榻下。

那处罩着一层布料,颇为隐蔽。只是空间狭小,十岁以上的孩童进去都够呛。从外面看,更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

江乐鹿被他拢在掌心,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眼前布帘徐徐落下。

“……”

江乐鹿忽然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点轻度社恐。

门外的脚步声越发清晰,但很快戛然而止。

透过布帘被风吹起的缝隙,江乐鹿看到一双小小的缎靴停在门外。

“庄啼,出来打架。”

那人呼哧喘着气,连着喊了好几声,声音稚嫩又嚣张。在外面徘徊张望许久,却始终没有进来。

——多半是忌惮这一屋的蛇虫鼠蚁

庄啼挑了挑眉毛,没回话,一门心思扒拉江乐鹿色泽鲜艳的翅膀。

江乐鹿打量着庄啼的神色,写满稚气的的脸上满是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厌倦嫌弃。

他心底生出几分好奇,想看看外头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女主把厌恶之意表现得如此明显。

“笨手笨脚的莽夫罢了。”庄啼有些不满地把江乐鹿的脑袋拨到面朝自己的方向,语调轻描淡写,“哪个要跟他打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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