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芜际碣石

晏楚鹤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五岁那年。

那年夏天久旱无雨,外祖父收留了一个逃荒的老木匠。她外祖父随手接济了个逃难来的老木匠,晏楚鹤第一次见到那样精妙的木雕,惊得合不拢嘴,说什么都要学。那老人家却冷着脸,只道这手艺传男不传女,便不愿再搭理她这个女娃娃。

她心里郁闷,一回头就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讲给父母听,娘当时半倚在床头,手指摩梭着被角,听得入神,忽而笑道:“楚鹤,依娘看,那老人家估计担心你只是心血来潮一时起意,你磕个头总能成。”

她娘的脑回路虽和常人不同,但确实有奇效。晏楚鹤的世界里,娘虽然缠绵病榻,说的话却比爹要管用太多。是以,晏楚鹤次日一早便跑到那老者跟前,连磕了好几下,求他收自己为徒。现在想来,娘终究是低估了这类人的无耻。那死老头收了她外祖父的钱还好意思摆谱,作出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竟是一点手艺都不肯教。

晏楚鹤一肚子的委屈,跪在原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耗着,忽地见一青年自院外缓步而来。那人衣着考究,样貌同穿着一样贵气,眉峰入鬓,目若星河,偏那身白衣的温润又盖住他身上的冷傲,倒比她在洮阳城找到的这位小郎君要多几分出尘之意。

“别跪了,起来吧。”

她那时迷迷糊糊,只当他也是姥爷的客人。任由这神仙长相的玉面郎君吩咐丫鬟给她上药。晏楚鹤还是头一次在这偏远县城见到这样的人物,不由得瞪大了眼,多瞧了瞧。

若只是个长相不错的美男子,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晏楚鹤还记得那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将腰间的玉佩取下,蹲下身递给她:

“小丫头,你看我这门雕刻的技艺,不比那老头差——怎样,想不想学?”

晏楚鹤伸手一把接过玉佩,手指沿着那上面的纹路一遍又一遍摩梭,越看越喜欢。再之后,她学着他的样子,拿着刻刀……她自幼就有着记忆力过于常人的毛病,过目不忘并没有帮到她多少,反而是夜夜难寐,做什么事都心思纷乱,专注不了。

惟独沉浸在雕刻时不同。天地间有如静止,所有嘈杂的影像都退到远处,目之所及只剩下刀尖,木纹,所能感受到的,也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那样超脱世外的感受,她直到醒来后都念念不忘。

娘只当她是磕头磕坏了脑子,安慰她外祖父也已经把那个木匠赶走了,叫她别再多想。晏楚鹤倒是想问那玉人模样的神仙哥哥,娘只笑着说她发痴,他们家从来都没有过这号人……大抵是磕头磕晕后做的梦吧。

偏偏五岁的晏楚鹤记得住方才梦中的每一处细节,男人衣服上的纹路,发髻的样式……一切都是那样逼真,她才不相信是梦哩。果不其然,当晚她又梦到那神仙模样的青年,他依旧是一袭白衣,面上却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我既然答应教你,自然会教倒底。”

她安心了不少。

此后,武艺、雕刻、药理……那些她被困在家中鲜少能接触的,他都毫无保留地在梦中教给了她。

晏楚鹤原是不解,直到前年开始读话本子,什么《西厢记》《桃花扇》全都看了遍,只觉不过如此。直到见了《牡丹亭》,那书中人物故事倒是和她莫名契合……晏楚鹤大概明了,她与那位神仙□□后有缘,因此能在梦里相遇。

杜丽娘的话本她读了一半,囫囵吞枣看了一半,印象最深的便是丽娘梦醒醉卧石上,森森寒意……晏楚鹤梦醒时也一样,自从一个月前父母走商路离世后,她再也没梦到那人了。

没想到此刻居然能在现实中相遇。

晏楚鹤看着眼前微怔的少年,连衣上的图案与腰间玉佩的纹路都与梦中无异。错不了。她倒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强忍着鼻尖处的酸意后,便俯身,利落地掰开眼前男子的唇,将解药塞了进去,动作干脆,一气呵成。

她心中总归是感激的——纵使这人和她记忆中并不全然相同,又或许只是巧合。但这么多年以来,但这些年来,蒙其教诲所得良多,于情于理也当报答一二……当然,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

晏楚鹤甚至愿意把自己这几天胡作非为、有恃无恐的理由和盘托出。

得到对方愿意见面的答复后,晏楚鹤难得没有失眠,次日一早便爬起身,按约定的,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却见昨日还车马盈门的府邸,今儿已经杳无人影,人去楼空。

——

“没有线索?!??!”

“姑娘,你要找的那人本就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小人只知道他今早一大早便带着下人们走了,像这种京里来的贵人,给小人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打听。”客栈里自称包打听的家伙眨了眨眼,笑得油滑,“不过我瞧姑娘这气质,若是以后大富大贵,想找一个男的不算什么,我这刚好有发财的买卖——”

晏楚鹤拒绝了包打听骗钱的推销,又退了客栈的房,到市集把胡芦雕低价卖掉,连带着把前几天刚置办的车也给卖掉,只留下那头小青驴。

稚气未脱的少女骑着驴,身后还绑了好些行李,顶着如此滑稽的行头,偏她神色凛冽,竟生出股少年英气。当然,晏楚鹤心底全无纵驴疾行的快意。她想不通。

那人昨日还好好的,今日突然离开,总不可能是怕了她的缘故,只怕是昨夜里,这洮阳城又有什么变数……极有可能是她猜测的事情可能提前了。

战事,要来了。

她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神仙哥哥,两人就吐蕃和大夏的局势辩驳许久,甚至在梦中亲身走访……她很肯定,和亲不过是双方自我麻痹的手段,引发冲突的借口。

她这两天真的到了洮阳城,出城的人比进城者多上数倍,街头巡逻的兵士多是被征来的老弱,眼神浑浊,脚步虚浮。军饷恐早已流到了那些达官贵人手上……梦中的情景在现实中重演,洮阳城估计撑不了多久的。

她在吴家村肆无忌惮,到了洮阳城昨晚又敢对那公子下药。不过是因为确定战事要来,届时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她这一点小插曲。

她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南下,赴益州去寻外祖父。她和父母原先就和外祖父一同住在益州。他老人家前不久去江南做生意,行踪不定,若她爹娘的死讯传过去了,这会儿怎么也该到益州的宅子了。她只需抵达旧宅,静候便是。

就怕路上出事。

她外祖父是有名气的商人,大家敬重他叫他晏员外。他有三个女儿,唯有二女儿,也就是晏楚鹤她娘择婿入赘。他自个岁数不大,不过五十出头。

晏楚鹤从吴老二嘴里得知要害她外祖父的人自京都而来。她自己这些天的打探,想来与镇西军,还有昨日打算利用她的公子都没关系。线索也不是没有……她父母这次走的商路,便是她外祖父原本打算走的路线。老人家临时起意改了线路,有心磨砺她爹爹,没想到成了这样的结果,叫她父母给他挡了枪。

风声猎猎,叫人没办法安心睡觉,晏楚鹤独自倚在破庙的横梁上,好不落寞,四下打探,只那条小青驴也没睡,伏在角落,一双圆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她,比那吴老二还通人性些。

哎,现下梦里再也没从前那位无所不知的神仙哥哥,她必须自己多思量几遍……

知道她外祖父这次安排的人不多,到底谁要害她家,和外祖父汇合后从中调查便可。晏楚鹤换了个思路。

如果外祖父死了,会发生什么?

晏楚鹤看着庙顶的缺口露出的月牙,沉思着。

……最先倒霉的,恐怕是小姨。

听她娘说,小姨当年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嫁给县丞做续弦。那时闹得满城皆知,她与两位姐姐反目成仇,婚后也屡生事端。家中众人唯有外祖父仍念着父女情分,常与那官老爷来往。

但,若外祖父一旦身亡,依照朝律,这位县丞非但得不到半分家财,反而会因失去与晏家的商路往来少了笔收入。届时,她小姨的处境恐怕会尴尬。

这样一想,要害她外祖父的人,莫非是冲着小姨来的?可她小姨平日不过在家清账,鲜少出门,哪来的仇家手眼通天,恨她恨成这样,不惜做出伤人性命的勾当。有那种本事的人,又怎会在意她那困于后宅的小姨。想来要对付的另有其人。

想来,矛头所指,另有其人。但念及于此,晏楚鹤改了方向,她一面寄信到益州成都县的宅子,留给外祖父,自己则是先去拐了个弯,绕到陇西县稍作停留。

岷州一带位于大夏国与吐蕃交界,自古以来都颇受重视。吴家村在的当驿县便是控扼大夏国南北商道的要隘,洮阳城则直通吐蕃,是往来贸易的门户。而她如今要去的陇西县,更是传闻中,大夏出产良马的重镇,驻兵严密。她那位小姨,就嫁给了陇西县的从九品县丞。她刚好做一回打秋风的穷亲戚。

五日后,晏楚鹤抵达陇西时,天色早已沉下去,驴儿也累得不行。她跑到还没关门的几家店里扫荡一番,打点完已是三更,又是彻夜未眠。

她母亲留下的东西,都在一个月前被吴老二家卖了。那场意外实在突然,他们一家本就是游商路过岷县,要不是她在吴家村旁山偶遇了块极有趣的大石,说什么也要雕刻完再走。她爹娘宠她,便让她留在父亲的老家,顺带处理些琐事。爹娘则是先一步上路,于是就遇到了那场人为的龙爬坡。

再接着,就是她身无一物,连同家产被官府判给了吴老二家抚养。药葫芦的成长需要一个月的周期,她不确定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所以选择最保险的方案。再加上,她也想多了解吴家村,吴老二这些人。她以前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哎,谁能想到一个月内,吴老二夫妇一个只知道赌博,一个资助无底洞的娘家,三两下就把他父母的家产给花光了。这么想,只是被当作前朝余孽抓起来也太便宜他们了。

回到现在,晏楚鹤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花了眼,她身上没一样东西是和从前家里有关的。

好在想证明身份不难。

“夫人那边的小娘子又带着木雕来了!”

是了,虽说晏楚鹤上回登门已是多年前的事,但鲜少有人会带着如此雕物上门,叫人印象深刻。更何况她这几年技艺愈发纯熟,身上带着的这件并蒂莲雕只比从前更精巧几分。

外头正门三道锁,守得紧如公堂;一进院便见假山流泉、花石玲珑,像怕人看不出主人的来历。虽比不得话本里描述的京城大宅,却在这陇西县中已属数一数二,比她家要大得多。她记得一年俸禄也不过几十两,竟也这般殷实。

“楚鹤,许久不见,个子都长高了不少。”说话的妇人语气温和,脸上全没什么笑意。这位县丞夫人便是她小姨晏季华,如今该叫王晏氏了。晏楚鹤对上小姨的目光,她收拾得体,眉眼间自有一分雍容气度,只是鼻侧间比记忆里多了两道细纹,想必这些年忧心太重,老得竟得比她娘还快些。

“你爹娘可还好?”

果然,吴老二和那里的官差合谋,一起吞占了他家的财产。不然,住的这么近的小姨怎么会不知道她爹娘的死讯。晏楚鹤垂下眼,准备将所经历的一切托盘而出。

晏季华原本以为二姐还生自己气,才派这小丫头送了个劳什子并蒂莲雕物恶心自己,此刻正在气头,却没想下一刻就从这丫头嘴里听到了那女人的死讯。

先前那一次不欢而散竟是永别。晏季华性子要强,自认为自己所为对得起任何人,是以最讨厌向人低头,可这时却是胸口一阵发闷,莫名的情绪涌上眼眶。她忙向自家侄女撇撇手,开口唇动了半天,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把木雕还给晏楚鹤。

晏楚鹤还想打听,她这木雕本就是怕小姨艰难,使了九成的心血留给小姨换钱用,这时见气氛,也识趣地离开,任由丫鬟带她转悠。这丫鬟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做事很是细心。

“姑娘,担心石阶。”

“谢谢,姐姐叫什么名字?”

“唤奴婢小红便是。”

晏楚鹤没被人这样近地扶过,忙不迭地往后一退,她又不是断腿断脚走不得路,见小红的样子,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小红姐姐,你签的该不是卖身契?”

那叫做小红的丫头听岔了,惊讶地同她说,“姑娘怎么知道不是的?夫人心善,她屋里的人都使长工契,平日里还放假呢,也不知道是效仿哪处神仙地方,我们都很感念她。在陇西县,便是月钱少些,也有的是人为此抢着来县丞府里干活。”

晏楚鹤松了口气,小姨虽说和家里矛盾很多,到底还是没怎么变的。

问题恐怕就出在她那位当官的小姨夫上。晏楚鹤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大官。足足有从九品呢。对她这种老百姓来说,压死她。

“小姨夫他忙吗?”

“王大人平日从官府回来便沐浴,沐浴便歇息,养生得很,与夫人感情也极好。”小红显然不想和她这个姑娘家聊那些后宅的事。

晏楚鹤拐着弯:“我娘从前借给小姨一本书,姐姐可否带我去书房看看。”这借口十分顺利,待请示过晏季华,小红就带着晏楚鹤到了她小姨的隔间。

晏楚鹤随口问道:“我记得我小姨她最爱吃腊肉,今儿来却没见到,小红姐姐可知是什么缘故?这陇西最不缺的就是交易的蕃人呀?”

“许是夫人换了口味罢。不过也怪,卖东西的蕃人近来倒越来越少。”

“我倒瞧着外头的蕃人比往年多了。”

小红惊讶晏楚鹤居然能发现。就听到晏楚鹤又说:“小红姐,你说,这吐蕃是不是要和咱们打起来了?”

正说着,门外一名年长侍卫路过,听见话头,笑着插言道:“怕甚么?若真要开战,大夏强兵在外,朝廷自有戍边之策。咱等百姓自有官府护佑,蕃人若犯,保管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红也点头附和:“姑娘多虑了,王大人每日都说边境稳得很,哪来的战事。”

“若真如此,便好。”晏楚鹤还要说些什么,却见这两人神色笃定,连笑意都带着天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果然,她这种人就算提前知道战争也做不了什么——晏楚鹤把目光转移回书房里的账本。她找个由头支开小红后,就找到账本翻了又翻。

今年又是大旱又是洪涝,这县丞家里居然什么都不缺,更重要的东西,恐怕还在那位小姨夫手里。

晏楚鹤正琢磨着怎么开口,直接动手未免伤了小姨他们夫妇的感情。她身上药不多,又怕对方有底牌。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晏楚鹤顺从地跟着丫鬟在院子里乱逛,装作没见过的样子呆了很久,这儿不大,一个假山小巧清雅,再往前就是个鱼池,旁边种了些松柏,又堆几块太湖石,再往前就是门洞,门洞那经过两个人影,恰见两道人影掠过,作官员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谄笑着,向身侧那位年轻人低声讨好。

晏楚鹤定睛一望,指尖微颤,唇角几乎要抑不住弯起。

真是巧。

她摸了摸昨夜刚从中药铺子补的货,心想,让你跑得了第一回,跑不了第二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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