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空旷而死寂,冰冷的玉石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穹顶之上那颗巨大夜明珠散发的清冷光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与草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狐族特有的幽香,那香味本该是甜腻诱人的,此刻却因主人的衰败而显得凄婉。
凌霜的目光穿透了重重阻隔,落在殿中央那张巨大的暖玉床上。她的阿璃,她那只无论何时都骄傲得像一团烈火的狐狸,正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完美玉雕。
“我愿意。”
三个字,从她干裂的嘴唇中吐出,因为极度的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飘忽,却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这座沉寂的大殿中激起了千层回响。
会死吗?
以她如今油尽灯枯的状态,强行催动那早已不受控制的力量去填补胡月璃那如同深渊般的亏空,无异于抱薪救火,自取灭亡。她的经脉会寸寸断裂,她的丹田会彻底崩碎,她的神魂或许会在能量的剧烈冲撞中化为齑粉。
或许吧。
但那又如何?
阿璃不能死。
白水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有些明白,胡月璃那只眼高于顶、骄傲了几百年的狐狸,为什么会栽在这么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道士手里。
这世间有一种感情,名为“奋不顾身”。
她伸出手指,指尖妖力流转,只听“咔嚓”几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束缚在凌霜手腕脚踝上的玄铁锁链应声而断,重重地砸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巨响,在这空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她又一挥手,笼罩在凌霜周身,那层隔绝了十米连心锁的青色光罩,也如泡影般悄然破碎。
束缚消失的瞬间,凌霜闷哼一声,身体一软,便要从石柱上滑落。
白水心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她虚软的身体。
“还能走吗?”白水心低声问。
“能。”凌霜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她挣扎着,想从白水心的搀扶中站直身体,双腿却软得像刚出锅的面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丹田处传来一阵阵绞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撕扯着她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白水心不禁开始担心,她的判断是否正确。
从石柱到那张暖玉床,不过短短十米的距离,对于修行人而言,不过是眨眼即至的须臾。
可这十米,对于此刻的凌霜而言,却仿佛是隔着生与死的天堑。
她体内的咒术仍在疯狂运转,但此刻凌霜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根本无法支撑瞬移所需的灵力消耗。咒术的力量,只能徒劳地在她体内冲撞,加剧着她的痛苦。
她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我扶你。”
一步。
凌霜的脚落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丹田内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
“别勉强。”
凌霜却摇了摇头,她抬起眼,前方那抹静静躺卧的身影,是她唯一的执念。
她抬起了第二步。
随着她艰难的靠近,那根连接着两人命运的无形无质的十米线,开始在空气中显现出它的形态。
起初,那只是一缕微弱难察的金色丝线,在空中微微颤动。但随着凌霜迈出第二步,金色的丝线渐渐染上了一层血色,变成了一道散发着微光的红色光带。
这根光带,像一条正在被逐渐拉紧的生命脐带,一端连接着凌霜那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另一端深深地扎根在胡月璃那早已冰冷的丹田。随着两人距离的缩短,它上面的光芒也愈发明亮,从起初的微光,变成了如同晚霞般的瑰丽色泽。
白水心搀扶着凌霜,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凌霜几乎是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毫无保留地压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喘息都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拼命拉扯,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九米,八米,七米……
那根红色的光带,已经亮如烙铁,上面甚至开始流淌起金、蓝两色的奇异流光。
终于,当凌霜的指尖,触碰到那张暖玉床冰凉的边缘时,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璃……”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如同梦呓般的呼唤。她伸出那只还在不受控制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的虔诚与眷恋,轻轻地抚上了胡月璃垂落在床边的手。
没有温度,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深入骨髓的冰冷。
凌霜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那张宽大的玉床。床上的丝绸被褥冰冷而柔软,带着胡月璃身上那股熟悉却已然淡漠的冷香。
她小心翼翼地,将胡月璃的身体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盘膝坐下,将胡月璃圈在身前。整个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这个姿势,与柳溪村月下的每一次“修行”,何其相似。只是那时,是满室旖旎;此刻,却是满目疮痍。
怀里的身体,冰冷而僵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张曾经总是挂着慵懒又迷人笑意的绝色容颜,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因为失血过多,那双曾吐出过无数情话与戏言的红唇,也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淡紫色。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从凌霜早已红肿的眼眶中决堤而下。一滴,一滴,砸落在胡月璃苍白的脸颊上,然后迅速滑落,洇湿了她领口白色的丝绸寝衣,留下深色的水痕。
“凌霜,你可想清楚了。”白水心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的道行,你的修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她吸走。你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甚至不如凡人。”
“那又如何?”凌霜的声音很平静,很坚决,“如果没有她,拥有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白水心沉默了。
是啊,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看着相拥的两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恍惚的悲戚,仿佛透过她们,看到了数百年前,同样奋不顾身的自己。
她静静地退到大殿的角落,隐入阴影之中。
凌霜闭上眼,开始催动丹田内那所剩无几的灵力,以及那股正因主人的悲恸而蠢蠢欲动的妖力。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双手,掌心相对。
她闭上了眼,开始引导体内混乱的力量。
一阵能量冲击,让凌霜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一口鲜血,从她嘴角溢出。这股能量流,顺着她与胡月璃紧贴的身体,开始源源不断地,渡入胡月璃那早已干涸枯竭的经脉之中。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这种感觉,就像是将自己的灵魂活生生地撕开,再一点一点地,喂给另一个人。
一瞬间,以两人为中心,金色的道家灵气,冰蓝色的极寒妖气,以及胡月璃体内被唤醒的赤红色狐火,像三色蚕丝,在空中交织、盘旋、融合、流转,形成光茧,将两人紧紧地包裹其中。
光茧之内,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光影流转,色彩变幻,宛如一个初生的混沌宇宙。
凌霜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有形体的“人”,而是变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溪流。而她的前方,是那片即将干涸、龟裂的湖泊。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奋不顾身地奔向它,用自己的一切——她的水,她的沙石,她的生命——去填补它的空虚,去滋润它的枯竭。
起初,胡月璃的身体,只是在被动地承受着这股外来的力量。那些能量,在她破损的经脉中横冲直撞,修复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创口。
但渐渐地,随着凌霜生命力的不断注入,胡月璃那沉睡已久的身体本能,被唤醒了。
她开始主动地、贪婪地,迎合着、索取着这场甘霖。
胡月璃的身体,在无意识中,主动地向热源靠拢。她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紧,纤长的手臂,缓缓地抬起,无力地环住了凌霜的腰。她的头,也微微侧过,枕在了凌霜的肩窝里。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揉进凌霜的身体里。
她的身体在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最终,枕在了凌霜的肩窝。冰冷的脸颊,紧紧地贴着凌霜温热的颈侧。
交颈相拥,气息交缠。
她们的姿势,亲密无间,缱绻缠绵,仿佛她们不是在进行一场九死一生的搏命,而是在进行一场不知餍足的缠绵。
——————
大殿的阴影处,青丘女帝胡青禾一直都在。
她高大的身影隐匿在石柱的阴影之后,那双与胡月璃有七分相似,却更为冰冷锐利的凤眸,一瞬不移地注视着这一切。
当她看到光茧之中,那两个越贴越紧、姿态暧昧的身影时,那丝复杂,瞬间被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在她眼中,这是亵渎,是玷污。
那个卑微的道士,竟敢用如此不知羞耻的方式,抱着她的妹妹!
那个道士,怎么敢?!
她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妹妹,在一个卑微的凡人怀里,进行着一场与媾和无异的“治疗”!
“放肆!”
一声冰冷的厉喝,在大殿中炸响。
胡青禾再也无法忍受,她周身青光大盛,便要冲上前去,将那两个在她看来“不堪入目”的身影强行分开!
然而,一道白色的身影,比她动作更快。
白水心挡在了她的面前,伸出一只手,看似轻描淡写地,便将胡青禾那蕴含着磅礴妖力的手腕,稳稳地截停在了半空中。
“让开。”胡青禾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杀意。
“我若不让呢?”白水心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握着胡青禾手腕的手,却纹丝不动。
“胡青禾,你要干什么,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妹妹去死吗?”
“你没看到她在做什么吗?!她在玷污阿璃!”胡青禾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我宁愿她干干净净地死去,也不愿她被一个道士如此羞辱!”
听到这话,白水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讥诮。
“玷污?羞辱?”她抬起眼,直视着胡青禾那双盛满了怒火的眼睛,“在你眼里,这就是玷污?胡青禾,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啊。”
“胡青禾,原来你的眼里,情爱之事都是龌龊的吗?”
她上前一步,直视着胡青禾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凤眸,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她正在用自己的命,去换你妹妹的命!她付出的,是她的道行,她的修为,是她的一切!这种以命换命的交付,在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姬眼里,就只剩下了‘不堪入目’的姿势吗?”
“你懂什么!”胡青禾厉声反驳,情绪却明显有了一丝松动。
“我是不懂。”白水心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冷,“我只知道,有的人,为了所谓的责任,所谓的帝国荣耀,可以亲手将自己的爱人推开,跟她说‘我别无选择’。”
胡青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而有的人,”白水心的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绚烂的光茧,“却可以为了自己的爱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
她收回目光,松开了钳制着胡青禾的手。
“今天,谁也别想动她们。否则,我不介意,让这青丘大殿,再多染上点血。”
抱歉最近重感冒了ww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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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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