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小道重归寂静，只剩下风过叶梢的沙沙声。
胡青禾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三人消失的方向，仿佛要把那片空无一人的林地望穿。她不知道这一次分别，会不会就是永别。
分开四百年来，这是白水心第一次通过同心咒联系她。收到那条讯息时，她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新鲜跳动的血液从心脏泵出，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没想到，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自己还能有这样激动的时刻，连垂在身侧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会传来什么讯息呢？是问候，是责备，还是……一丝一毫的和解的可能？
可她没想到，传来的却是自己妹妹遇到危险的消息。
也是，她在妄想什么呢。一个四百年没有联系的人，一个当初被她伤得那么狠的人，除了公事，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胡青禾望着那条空无一人的林间小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胡月璃，又像是在问自己。
“阿璃，在你心里，阿姐是不是一个很无情的人？”
胡月璃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胡青禾。在她印象里，阿姐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青丘帝姬，是整个狐族的擎天之柱，是无论何时都冷静自持、坚不可摧的。
可此刻，这个她眼中无坚不摧的人，正用一种近乎破碎的语调，问她，自己是否无情。
无情吗？
胡月璃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在她两百多岁时，胡青禾——此前从不过问她的功课与修炼——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给她找来两位最严厉的老师，还制定了一份密密麻麻的作息表。上面清楚地写着几点起床，几点做功课，几点修炼法术，每个周期需要达到的目标……
自由散漫惯了的胡月璃哪能接受这样的束缚和限制？没过两天，她就撂挑子不干了，偷偷溜出去玩。
胡月璃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胡青禾在东边的小池塘边抓住了正在摸鱼的她，二话不说，一路上揪着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一路押送回了学堂——那是专门为她开辟出来的一块空地，供她学习，在西边！
想到这里，胡月璃感觉自己的耳朵现在都还隐隐作痛，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热度。
那时候，她觉得阿姐简直是全天下最不近人情、最无情的姐姐。
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这次回来之后，她慢慢理解了她的阿姐。
她看到了阿姐是如何在天狐殿上舌战群儒，力排众议；看到了她是如何在得知自己受伤后，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慌张与心疼；更看到了她此刻，因为白水心的离去，那股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压垮的悲伤。
阿姐的狐生，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背负着成为帝姬的使命。这意味着她不能只考虑自己，她要为所有青丘子民考虑。她所有的选择，都要为守护青丘让渡。
“我以前觉得是。”胡月璃走上前，轻轻地，从身后抱住了那个微微颤抖的身体。
“我以前总觉得，你只关心你的帝位，你的责任，根本不在乎我这个妹妹。”
胡青禾的身体猛地一僵。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胡月璃将下巴搁在胡青禾的肩上，声音闷闷的，“阿姐，你不是无情，你只是习惯于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你把最好的都给了青丘，却唯独苦了你自己。”
胡青禾再也无法抑制，那双总是清冷威严的凤眸中，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一滴一滴，砸落在胡月璃环抱着她的手臂上。
怀中的人停止了颤抖。胡青禾缓缓推开胡月璃，抬手拂去脸上的泪水。当胡月璃抬头去看时，已经看不到她眼里的悲伤，只有脸上残留的淡淡泪痕，无声地诉说着刚刚那瞬间失控的情绪。
“我们赶快回去吧，黑熊族一事还需尽快商议。”
胡青禾又恢复了那个百毒不侵、一心为国的帝姬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在林间小道上黯然落泪的人，只是南柯一梦。没有时间给她哭泣，也没有余地让她软弱。
胡月璃心里像是被一块沾湿的棉花堵住一样，又闷又沉，却也无能为力。她只轻声应和一句：“好。”
——————
青丘大殿之内，气氛凝重。胡青禾召集了几位资历最深的长老一同商讨，胡月璃也在其中。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同意联姻！”胡月璃语气激动，她已经看过阿姐因为联姻一事与所爱之人心生嫌隙，那一滴滴痛苦的泪水仿佛还在她的手臂上，温热的感觉灼伤着她的内心。就当她是自私吧，不愿意牺牲自己的爱情，不愿意嫁给一只她完全不了解的熊。
“当前局势扑朔迷离,我们无从知晓黑熊族背后的意图，不可轻举妄动。”无忧长老幽幽开口。
胡月璃看了眼高台上的胡青禾，眸中浸满了哀伤，青丘是帝姬要守护的子民。她平复心情，长呼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愿意孤身前往边境探查情况，倘若黑熊族诚心要与我族结为姻亲，必不会伤我。”胡月璃说着，转向长老一侧，脸上是坚毅的表情，“但如果黑熊族果真有作战意图，那么联姻不过是一个幌子，我胡月璃愿意身先士卒，率兵统战。”
“二殿下果真如无忧所言，颇有帝姬当年的风范。老妪很是欣慰啊。”说话的是月白长老，慈眉善目，在族中德高望重，胡月璃年幼时没少在这只老虎脸上“拔胡须”。
又是阿姐“当年的风范”，阿姐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呢，胡月璃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月白长老，又看了眼胡青禾——她眉头紧锁，盯着案台上的青丘全境图出神——胡月璃心中的疑惑又加深了几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胡青禾终于开口，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不希望你以身涉险。”她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
“阿姐！这件事只有我可以做。”胡月璃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迎上胡青禾的视线。
“我知道保护青丘是你的责任，我知道你不希望战争带来尸横遍野。这份责任，我来为你分担。”
胡月璃的话让胡青禾心头巨震，但她仍然要阻止。她刚要开口，整座大殿却猛地一颤！
“轰——！！！”
一声巨响，那两扇由千年玄木制成的沉重殿门，竟被一股强大无匹的外力从外轰然冲开！无数木屑纷飞，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裹挟着漫天冰晶，瞬间席卷了整座大殿。
殿内众人无不勃然变色，纷纷催动妖力护体。
寒气散去，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逆光站在破碎的门户打开的殿门之外。她身形未动，那双冰蓝色的龙瞳，却已穿透了重重人影，死死地锁定了殿中央的胡月璃。
是凌霜！
她竟然挣脱了困龙阵的束缚！
在她身后，蹦蹦跳跳地闯进来一只小橘猫。拿铁居然恢复了正常小猫的体型！
凌霜一步步朝着胡月璃走来，她周身散发的强大气息让在座的长老们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她赤足走在大殿光洁如镜的玉石地面上，每一步落下，脚下都会绽开一朵栩栩如生的雪花冰霜，深深地烙印在了地砖之上。
胡月璃这才慢慢看清凌霜的模样。
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愈发挺拔，如一株生长在万年玄冰上的孤傲青松。那身原本只是蔽体的素白衣袍，此刻在她身上却显出几分神性的清冷。冰蓝色的龙鳞似乎比之前还要坚硬许多，覆盖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折射着清冷而华丽的光泽，如同一件由寒玉与坚冰打造而成的完美甲胄。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心处，三片晶莹剔透的鳞甲，组合成了一朵绽放的冰莲神印，为她那张本就清丽绝伦的脸庞，增添了不容侵犯的威严。
而她头上那对曾经小巧的茸角，如今也已长成了峥嵘的龙角，如水晶般剔透，顶端萦绕着肉眼可见的丝丝寒气，彰显着其主人体内那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凌霜无视了殿内其他人或惊惧、或审视的目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冰蓝色龙瞳里，自始至终，只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她走到胡月璃的身边，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体温在接触胡月璃温热肌肤的瞬间，发出了轻微的“滋”的一声，一缕白色的水汽在两人紧握的手中逸散开来。
“我陪你。”凌霜温柔地看着胡月璃，她的声音清澈空灵，如同冰泉滴落玉石，“我会保护你的。”
胡月璃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明而坚定的眼睛，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凌霜在困龙阵中，将她们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是来支持她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座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长老们面面相觑，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困龙阵是法阵级别非常高的囚牢，即便是收回法阵也要耗费至少三只法术精进的青年狐狸半个月的修为，竟被她如此轻易地破开？
天空一声巨响，凌霜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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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龙女与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