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噗通”声响彻整个院中，医馆屋檐上处停落的麻雀惊得倏地飞离。

云大夫扶着腰蹙着眉头，欲从地上爬起来，林尽尘见状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将云大夫扶起后，老人便是抛来一个瞪眼，“叫你在屋中好好躺着，这么冷的天还要跑出来，不要命了？”

林尽尘轻愣，随后笑道，“在屋中原本躺着，听着些动静便出来了，想着也躺了这么久，也想活动一番。”

“那也多穿些，就这么披着一件单衣便出来！”老人扶着腰，一边揉着，一边不客气对着林尽尘数落道。

“不听话的病人……”站在一旁的女童望着两人轻声嘀咕道。

云大夫听到了，瞪着他，胡子轻颤道，“还不过来赶紧扶我！还有你叫嚷什么，老头子我什么事搞不定！”

女童不服气扬声道，“明明就是快要倒下来了！”

“你！”

林尽尘望着他们二人斗嘴互动的模样，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眸子深处滑过一丝艳羡，少年轻垂下眼帘，他对着一旁矮矮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夹袄的女童道，

“你叫——婉婉？女子旁的婉婉？”

女童摇了摇头，面对少年的提问有些拘谨，她声音有些小，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对着少年道，“是晚霞的晚。”

“原是晚晚。”少年笑道。

晚晚点头，林尽尘忽地想到之前陆云霁之前来看他时，送了不少吃食，想着有几块云挂红枣糖，便回到屋中将东西拿了出来递给小姑娘。

“给。”

小姑娘没有立刻接着，而是将目光望向一旁的云大夫，云大夫瞟了她一眼，“看我做甚么，想拿便拿了。”

那名叫晚晚的小姑娘立刻绽放笑颜，对着林尽尘甜甜的道了谢，便将东西接了过来，随后对着林尽尘道，“明日是除夕，云爷爷会做很多好吃的，哥哥要不要来？”

林尽尘轻顿，随后想到之前蓝衣少年的话，随后俯身对着晚晚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来的。”

“那好，如果哥哥来了的话，我便多留些糖人给你！”小姑娘很开心，随后对着一旁的云大夫道，“我今日便将你交代的任务完成，然后便去街上买好多糖人！”说完便如同一只兔子般，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当心你的牙！”云大夫望着那个身影，喊了声，见着晚晚的身影不见，随后对着林尽尘道，“赶紧回屋躺着！”话落他便也将地上的扶梯收起离开。

林尽尘望着那两道身影离去，寒瑟的冬风吹鼓起他的衣袖，院中其他树的枝条都光秃秃的，草木凋零，只有不久前云大夫移植的梅花含着鲜红的花苞静静的立在枝头……

方才望着云大夫和那名晚晚的小姑娘相互吵闹的画面，他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家……

只不过那是别人的家……

而他林尽尘很早就没有家了……

林尽尘望着天边的白茫，方寸的院墙围满四周，将头顶的天剪裁的方正，而少年便孤零零立在这方正中央了，除了院中的枯树和梅花，便只有呼啸的风声。

往年自己快到除夕，自己都会和张饴喝一杯热酒那这年夜便算过去了。

衣摆微动，少年抓着外袍缓缓回到屋子中，今年倒是要和陆云霁过了，倒也算两世独一份。

也不知道张饴将铺子打理的如何，估计回去后，又得埋怨自己这个甩手掌柜了。

少年踏入屋中，暗思着这些，努力将埋藏着许久，隐秘溃烂的东西死死压在内心深处。

柳州制造局内，坐在椅子上的身着藏青色衣袍的万左意闭着眸，听着面前的怜人唱着小曲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摇头晃脑听了几曲后，

“我们的人被抓了？”

地上的人听到自家主子冷不丁的出声，怔了会，立刻道，“是。”

“不急，”万左意睁开眼，“云麓书院里的那个都不急，我们急什么，更何况，那林尽尘不知道我是谁，也指认不出，但他毕竟听过我的声音，见到我了些行迹，无论如何留着始终是个威胁。”

万左意缓缓起身，一旁的候着的人立马上前蹲下身子，捶着背，那人正是之前宁死不从的良家女，坐在上首的人很满意的抬起地上人的下巴，“呵，那陆家要保那个商人，为了彻查那次刺杀废了不少功夫，都查到东厂和西长了。”

“不是要保那林尽尘么，”万左意想到牢中那商人对自己说得话，轻笑一声，“我倒要看看，若是被陆家那群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知晓林尽尘是什么人后，还要不要保他！”话落，望着眼底下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子，浮现了一丝厌恶，“滚吧，一副没骨头的样子！”随即，脚踹了过去。

陆家一处私宅，蓝衣少年坐在案前，淡淡啜了口茶，一旁小房室的门打开，长林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微凝起，来到蓝衣少年面前。

"怎么样，招了么？"

陆云霁启唇道。

“公子，他始终没说出背后的主子是谁，用了许多法子都不肯开口。”长林躬身道。

“再审！”陆云霁冷声道。

“是，不过……”长林抬眼迅速瞧了眼自家公子，犹豫后开口道，“那人说有些话想亲自对公子说。”

“噔”一声，陆云霁将茶盏掷在案上，缓缓抬起眼眸，“哦？”

小室内，之前那名身着黑衣的男子手脚皆被绑，衣衫浸湿，浑身血渍，伤痕累累，显然方才也受了不少苦头，那人秉着最后一口气，见到蓝衣少年进了室内，随后勾起唇，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陆家虽为自诩名门大族，表面都光鲜亮丽，实则背后也衣冠禽兽，折磨人的手段也下作的很！”

“住嘴！竟然敢说我们陆家！你们才是无耻恶徒！”长林扬声道。

“呵呵，”地上黑衣男子忍着剧痛，对着立在那里，面无表情俯视自己的蓝衣少年道，“你们陆家倒是对那商人好，可惜啊，那林尽尘早就投诚我们家主子！你们陆家又算得了什么？”

“你住嘴！”

“我住嘴？”黑衣男子奇异的望着前方，笑得猖狂，他伸出血肉模糊的手从胸口处将一块东西扔到前方，“你以为是我们家主子骗你们？”

原本像是在看挑梁小丑一般的陆云霁在那人将东西拿出后，眸子一滞，随后冷着眸见着那人将东西仍在地上，一旁的长林见状立马将东西捡起来，看清那是什么后，眼中一怔，震惊的望向一旁的陆云霁，轻声道，

“公子，这不是……”

“这东西是林尽尘特意呈给我们家主子的，”男子一边暗中打量着对面人的眼色，一面将之前万左意交代给自己的话说了出来，“那林尽尘把东西给我们家主子道，他早就受不了陆家看不起他，将他当猴耍，他要投靠我们家主子。”

原本内心提起的陆云霁听到男子这么说，眸子一松，他挑起眉，“说完了？”

男子面色一怔，

“这谎言真是拙劣。”陆云霁淡淡道了一声，随后将长林手中的东西拿走，便要离开。

黑衣男子见状，急忙直起身子，不顾牵扯到身后的伤口，脑子飞速运转着，突然想到什么，他扬声对着那个蓝色身影道，

“他还告诉我们家主子，该怎么对付陆家！”

“他道，要对付陆家的关键便是帝心！”

“他说，要做该做的事，做圣上想做的事，做陆家不能做的事，如此便会让陆家失去帝心，彻底靠跨陆——”男子脸色惊愕，眉眼沾染着飞溅的血液，他颤抖着身子，震惊的望着面前那面若冷霜，眸眼猩红翻滚着汹涌的狠意，

“找死。”蓝衣少年手中的匕首又狠狠刺入那人的胸膛处。

“你……”男子呜咽着刚发出了点声，便迅速咽了气。

“公，公子……”长林望着眼前这一幕，瞧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不敢再将视线投向面前之人。

眼前站着的少年浑身气压极低，脸色乌云密布，周围的空气似乎能凝成冰，少年静静立在那里许久，眸中涌动着许多情绪，

“公子，这人或许是故意……”长林小心翼翼提醒道。

少年仍立在那里，他死死攥紧着手中曾经亲自戴在林尽尘脖颈上那块玉珏，指尖缝隙处渗透出几丝血渍。

长林看得心惊，“公子，你的手！”

“把尸体处理好，这里的所有事情都不许传出去！”少年沉着眸，对着长林吩咐道，随后俯下身，抬手一个起落，将男子喉间的匕首拔出，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着，将它放回袖中，随后抬起阴沉的眼眸，离开屋中。

一夜过去，柳州街道纷纷响起爆竹声，今天是除夕。

林尽尘打开窗户，几朵雪花飘了进来，抬起手掌，一片冰晶落入他的手中又渐渐融化开，

“下雪了。”少年呼出一口热气。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个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晚晚对着面前的人道，“哥哥这个送给你！”说着便将手中的糖人分给对方。

“谢谢。”林尽尘笑道。

道完谢后，小姑娘便又急冲冲得跑了出去找临街的伙伴了，林尽尘回到屋中，正准备将一旁青色的衣袍披上，忽地觉得今日是除夕，想着换一个颜色也不错，翻了翻，突然找到一件明黄色的衣袍，那是陆云霁前几日送来的。

将衣衫换上，望着镜中自己头一次穿得如此明亮的颜色，有些微微不适应。

门外又是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这次来的是云大夫，见到换了身衣衫的林尽尘，仔细打量会儿，“不错，气色不错，今日你可以出来走一走了！”话落便拉着林尽尘陪他一起将对联贴了。

随后又拉着林尽尘帮忙整理了会儿药材，擦拭好桌子，帮忙择菜，一阵忙活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跑出去玩的晚晚也回到医馆。

街道处也弥漫着各家年夜饭的香味。

“好香啊！哥哥也和我们一起来吧！”晚晚拿起碗筷，对着林尽尘道。

“不了，我在等一个人。”林尽尘轻轻对着晚晚笑道。

“哦，你是说之前那个哥哥啊，他今日会来么？不和他的家人过除夕么？”晚晚问道。

脑中响起陆云霁的话，明日除夕，我回来一起与你守岁以及那句——

以后，大哥护你。

林尽尘弯了弯唇，他道，“会的，他会来的。”

夜色渐渐沉寂，街道的百家饭香由浓郁到淡去，医馆内与远方间传来的欢笑也渐渐散去，无数的雪花从那片如墨般的夜幕中纷纷扬扬落下来，肩头上已经被雪花打湿。

一袭明黄色的少年仍静静站在医馆门口等着，

身后是晚晚不知道第几遍的询问，“哥哥，他还会来么？”

“会的，他会的。”黄衣少年立在雪中，笑道。

天空上的冰晶随着北风席卷着，打着几个圈，晃晃悠悠，掠过医馆的门，擦过摇摆着的红灯笼，最终落在一片阴暗的拐角处一只黑色缎面靴上。

暗处的那人缓缓抬起眸，望着不远处立在灯下，处在雪中等候着的那抹黄色身影。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那日具体是什么日子了，

但是他记得，因为一句林尽尘的谗言，陆家三千名族中子弟的冤魂惨死在刑部的刀下，那一日，陆家的血渍洗刷着市集午门的每一处砖石，痛苦的惨叫撕扯着自己的耳朵，而他只能木然的望着。

冻了一天一夜的身子终于动了动，眉前的雪轻轻晃了晃，蓝衣少年终于抬起步子，朝着眼前那抹明亮处走去，走向那个鲜艳的身影。

做陆家不能做的事情，代替陆家的位置，离间帝心，这是他陆云霁再熟悉不过的，彻骨的记忆。

林太傅，原来，你也回来了。

蓝色衣袍在雪中翻动着，黑靴扬起一阵白尘。

听到动静，林尽尘转眸，望着那道身影，狐狸眸子慢慢扬起，他道，“你终于来了！”红色烛火映照的他笑容很亮很亮。

蓝衣少年眸子紧紧盯着他，随后，忽地扬起眉眼，也扯出一个弧度，

“是啊，林尽尘。哦不——”

陆云霁沉下眸，晦暗不明道，

“林太傅。”

雪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