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游一时间还真说不出自己这些年过得到底怎样。

说好，还真没达到。

说不好，又显得刻意。

她最后选择了沉默。

余辽的目光移到她手中提着的黑色电脑包上，语气听不出情绪：“看来你找到了更合适的专业。”

洛游今日化了淡妆，深棕色的眼线，在收尾处利落上挑，嘴巴涂了偏正红的丝绒唇泥，显得格外干练，法式衬衫搭配做工精良的银色袖扣，西裤宽松地垂在脚踝。

和余辽不同，她的手腕干干净净，只缠了两圈暗红色的编绳，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水滴形状的吊坠。

真的不一样了。

当年莽莽撞撞，会用顽劣的表情来伪装脆弱的女孩，如今全身上下的气质，都只明示出两个字——专业。

那些脆弱已经被藏得天衣无缝。

专业人士洛游在此刻，只是微微牵动着唇角，反问道：“那你呢，除开外界因素，你对当时的退役后悔吗？”

余辽眸光微动。

她一直在关注自己的动向。但也仅限于退役之前。

“我也找到了适合的专业。”

他这样回答。

洛游脸上的笑意明显了轻几分：“你是指经营这家俱乐部吗？看上去确实比当选手风光很多，也从容很多。”

她语气里有点点讽刺，说到底还是没能理解他这个决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余辽却神色如常，仿佛不会被“退役”一词刺痛到，他说：“我持有的股份不多。所以还兼职当教练，不过不是主教练，只是在赛训组里。”

他面对洛游随口一句的问题，毫无保留地回答了。

因此洛游暂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强行终止话题，她只好装作平常地聊天，继续回应道：“你当时怎么决定留在这儿的？”

这里虽然已经更名换代，叫淮岫SY俱乐部了，但对洛游和余辽来说，这里承载的更多是HX时代的热血记忆。

他注视着洛游，极轻地眨了下眼，空调的冷气在散发热度的两人之间回旋。

“不是你说，要给以后一个机会？”

洛游怔住，空调运转的声音在耳畔陡然放大为一股嗡鸣。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在她兵荒马乱的十八岁，她曾借着生日跟一个人告白。

那个人没有答应，只是说，不过是分别，又不是再也不回来。

十八岁的她说，那好，就给“以后”一个机会。

洛游其实没做好旧事重提的准备，因为她一直觉得余辽那种沉闷的性格不会主动。

可是他说了，还说得那么直白。

仿佛她才是那个许下承诺后又一走了之的负心人。

洛游轻轻吸了口气，空调声逐渐盖过心跳声：“那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像外界传的那样，回家啃老。”

余辽说得戏谑，洛游听着不太舒服。

要是真如传言所说，他将自己短暂的职业经历看得无足轻重，只是个急于赚钱的商人，他又为何会在随口玩笑中移开目光。

人只有说假话的时候，才会紧张。

“你啃到什么老了？”洛游声音很轻，在房间里显得空荡荡，飘在空中失去了落点。

他的家人从来没成为过他的底气。

余辽出现短暂的沉默，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

明明家里的事业他没去继承，更别提资金了，如果他家人真的支持，他又怎么会在电竞生涯的黄金期，去小小的ktv打工……

洛游没发觉自己在想东想西的时候，指尖微微颤抖，余辽转身的动作倒是惊扰了她的思绪，她看着余辽走去墙角，调高了空调设置的温度。

回来的时候，他表情已经恢复自然：“不如就在这里吃吧，我可以送你回去。”

“你送我？”洛游抬眸，询问得很小声。

余辽这回能听见了，他点点头：“你还住在原来那条街吗？我正好顺路去……”

洛游突然冷淡地打断：“不好意思，不顺路。我这阵子不住那儿。”

她不愿意。

明明才见上第二面，就让余辽送她回家，他的意思是要将两人的关系和那年夏天无缝接轨吗？

那不是洛游期待的“以后”。

她捏紧了指节，不清楚心底为何弥漫着紧张，眼下她只觉得，如果再跟余辽像当年一样共处一室，她只会感到窒息。

余辽也没执意要求，他点点头，娴熟地拆开餐食的外包装，摊开在桌子上。

他继续说：“这里不好打车，即使叫网约车也要二十分钟。”

“不如先吃饭吧，凉了对胃不好。”

语气温和到无法拒绝。

洛游有点发愣，停顿了很久才无言点了点头，如果再推辞就矫情了。

“过来吃。”余辽用指尖点了点面前的桌子，转身又去把本半遮着落地窗的百叶窗帘拉开了一半。

刹那间，金黄夕阳灌满整间屋子，无形的水波涨到洛游脚边。

整间屋子陡然敞亮，给人踏实的安全感。这里不是牢笼，只是休息站。

洛游被无形的潮水推动着迈开步伐，拿过自己的外卖，默默坐到离余辽座椅还有一段距离的小沙发上。

余辽也坐回自己的办公椅上，后背就是落地窗，光线经过他身上，再投落到地面，形成一片影子，余辽的影子刚好和桌面的台灯融合。

看上去，像是他的头顶长了耳朵。

洛游扫了眼他的饭菜。

小炒黄牛肉、南瓜饭、清炒莴笋、排骨玉米汤。

相比之下，洛游的牛肉汉堡就略显单薄，被她一只手孤零零地捏着，在远离光芒中心的地方，夹层的牛肉黯然失色。

也许是洛游盯着余辽碗里的表情太生动，余辽忍俊不禁道：“这家店除了米饭都是按两人份做的，如果你胃口还好的话，愿意帮我分担一些吗？”

洛游抬起眼，咽了咽口水，下颌紧绷：“我晚上不能吃太多。”

“那喝一碗汤吧。”他笑。

他分出一个干净的餐盒，替洛游盛满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桌子朝她坐着的沙发挪近了些，让洛游无需起身，就能够到上面任意一样菜品。

她用筷子拨了拨汤里的东西——山药，玉米，还有排骨，沉甸甸地，小山一样堆着。

店家会大方到这种程度吗？

余辽这是把汤里的排骨都分给她了吧。

她抬眸看向余辽，对方坐在办公椅上，比她这边的沙发高，余辽又是端着碗，完全看不到里面还剩下几块排骨。

算了，不吃白不吃。

肉看着厚实，没想到入口如此软嫩，轻轻一咬就能脱骨。洛游不自觉眯了眯眼，松懈的表情终于流露出一丝餍足。

在她去夹碗里最后一块排骨时，余辽冷不丁发话了。

“对了，还没问过你，你新粉上了我们哪位选手？”

“什么？”

洛游手里的筷子一滑，排骨掉进了汤里，滚烫的汤汁溅到手背，在她低头慌乱寻找时，一片纸巾轻轻覆盖到了她的手背上。

“谢谢。”洛游捏住纸巾柔软的一角，仔细擦着手背，余光注意到余辽在将一包湿巾推过来，醒目的亮蓝色令她心脏猛烈颤了一下。

又是和那年一样的包装。

这个人是故意的吧？

她不信有人能对一个湿巾包装念旧到几年都不换，一次两次是偶然，多了就是刻意，或者习惯。

余辽表情却自然得毫无破绽，顺着解释道：“你那天在酒吧似乎说了淮岫SY。”

“选手们都在三楼，不想见一见吗？”

洛游心里在衡量着这句话的含金量。

余辽视角里她仍然是粉丝，而对她这个竞粉来说，能够见到赛场上的选手，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于是他循循善诱。

“你喜欢哪位选手？”

“中路的LinGo还是打野的Qin？”

这两个名字洛游一概不认得，她目光在碗里流转了一圈，淡定道：“打野。我喜欢强开节奏的类型。”

当年，赛场上的余辽也是节奏型打野，仿佛是天赋一样，总能精准打击对方的核心弱点，团战开得迅疾又猛烈。

手机在这时传来震动，是日程提醒，已经七点钟了。

想起白天还跟人约了五排，在第一天就放人鸽子也不太好，毕竟不是总有好运气能遇到实力强还素质高的车队。

她适时将话锋一转：“不过，我今晚约了人一起五排，不能耽误太久，以后有机会在赛场见吧。”

“五排？”

“对啊，难道我现在也不合适？”洛游直视他，表情像是在说，她现在总能理直气壮地玩游戏了吧。

余辽的脸上出现片刻的怔然，随后却露出了笑容：“当然不会，希望你玩得尽兴。”

洛游专注于在手机上查看网约车信息，没有注意到余辽的表情。

等她放下手机时，才听到余辽的声音。

“还需要再添一碗汤吗？”

洛游盯着自己的碗：“不需要了。”

之后两人便沉默了，洛游没有浪费食物，把自己碗里的吃得干干净，抬眸时发现余辽的餐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他眸光落在指尖的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该离开了。

“汤很好喝，谢谢。网约车应该快到了，我得走了。”洛游起身，开始收拾自己手边的餐盒。

“没关系，袋子我收就好。”余辽同步起身，将吃完的餐盒分类包好，另一边拨通电话，让保洁小哥来取走。

余辽捏着手机，送洛游到门口。

在自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臂挡住其中一片玻璃，高挺的身影压向洛游，令她不自觉缩紧身子。

然而，余辽只是将手机举到了胸前，问询道：“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说不定我可以努力一下，让你在比赛前见到Qin选手。”

“……什么意思？”洛游有些茫然。

余辽却像是看到了他意料之中的表情，短促地笑了声。

洛游更不解了。

他摇摇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如果是我们SY的选手，你想见到哪个我就直接喊过来了。不过Qin选手可能有些难度，毕竟……”

“他在LS俱乐部。”

LS，隔壁陇时市。

洛游呆住。

这家伙，竟然给她下套！

而她也在不知不觉卸下防备时走入了对方的圈套。

一股懊恼夹杂着被戳穿体面的愤怒席卷而上，洛游将唇勾出漂亮的弧度，声色冷淡道：“最好不要，毕竟我现在是你选手的委托律师。”

她的一句避嫌，轻而易举将两人的距离拉回最初的两岸。

惊讶的神色从余辽眸间掠过，他随即收起笑容，松开了抵在门边的手，仿佛刚才的侵略性只是一只大猫在伸懒腰时，不经意亮出的爪牙。

他放低了声音：“抱歉，是我唐突了。回去的路上小心。”

“多谢。”洛游浅浅点了个头，在自动门合上之前转过了身，快步走向转角的电梯。

余辽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屋内充斥着玉米和排骨混杂的香甜气味。

保洁小哥收拾完离开，室内干干净净，没有残留一点用过餐的痕迹。

他有些怅然地回到办公桌前，瞥见鼠标旁躺着的一张外卖小条，轻飘飘的，落叶一样。

他的目光停在那串尾号上，眸色黑沉沉的。

如果眼睛也有照相时的快门功能，那此刻他眼里流转的墨色，大概是在将那串数字印在心里吧。

余辽想起了那年夏天。

洛游问：“能和你表白吗？”

他当时说：“最好不要。”

而如今这个盛夏，他鼓起勇气，问出第一次重逢时没能说出口的话：“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洛游连思考都没有，就脱口而出：“最好不要。”

他莫名想给自己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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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