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气转凉,银杏叶落满安都,随着秋风钻入大街小巷。一片泛着金的秋叶子恍恍惚惚飘进了街边茶楼里,落在窗边明满的手边。
婢女碧桃苦着一张脸,道:
“半个时辰后,李郎君同其好友就会去隔壁的雅间。只是,您若想相看李郎君,大可以递上帖子借着拜访李夫人的名义去相看,没必躲在这里偷听郎君们讲话。”
明满端起银杏叶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企图填满空空如也的肚子,她道:
“父王说了,安都不比清远郡,这里的人都虚伪得很。我若明着相看,肯定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要偷偷听李不渡和他好友的谈话,才能看出来此人真正的品性。”
碧桃看着自家郡主的脸,道:“但若是李郎君知道此事,定会心生不满。纵使您生得好,李郎君会因此纵容您几分,可夫妻情分到底是靠磨合的……”
明满着一身鹅黄穿珠百迭裙,腕子上戴着红珊瑚,双髻垂在两侧,乌浓的发间,点着桂花样式的宝钿金花,这样亮眼的颜色,有时会显得人有些俗气,可配上明满这张明媚娇俏的脸,却是艳而不俗,美而不妖。
她把玩着桌子上的长鞭,眉眼中是藏不住的娇纵:
“我就是这样的人,他要是不乐意,大不了就退婚。”
碧桃叹口气:“您又在说气话,这婚怎么能退呢。”
明满的父王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大名鼎鼎的清远王。
而明满,身为清远王的嫡次女,最受宠爱的小郡主,从小就无法无天,无人敢惹。按照清远王的意思,明满就应该留在清远郡嫁个寻常人家,就算明满捅破了天,也有他这个父王担着。
可天不遂人愿。
十七年前,明满与李将军的儿子李不渡同一天出生。那时,天降异象,久旱之地逢甘霖,先帝高兴坏了,觉得是上天赐给了凛朝的福气,于是决定喜上加喜,给刚出生的明满和李不渡赐了婚,还将此消息昭告天下。
先帝死后,皇帝继位。当今皇帝重孝道,明满刚及笄时,他就依着先帝意愿命她来安都成婚。只是清远王爱女,一拖再拖,一直到十七岁,才依依不舍地陪了半个王府的嫁妆,把人送到安都里来。皇帝还因为此事在朝堂上发了顿脾气,说清远王不守孝道,不遵先皇旨意。
因此,别说明满和李不渡没见过面,各不相知对方的才德品行,就算是相看两厌,这个婚也是万万不能退的。
“行了,先不提他了,糕点怎么还不上。”明满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掰着手指头数道,“我早膳才吃了三屉小包子和两碗牛乳,我都快饿死了。”
“郡主,您这话当着奴婢的面说就好了,若是日后参加什么宴会可千万别说了,别人会笑话咱们清远王府的。”
碧桃苦口婆心劝道,自家郡主比寻常的小娘子调皮顽劣些也就罢了,偏偏胃口也很大,在清远郡时自然无人敢对郡主说三道四,可这是安都,墙头掉块砖都能砸死几个五品官的地方,他们肯定会在背后偷偷笑话郡主的。
明满:“我要练武,自然吃得多些,而且我又不胖。”
确实,她身材纤细匀称,旁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个一顿能吃十八个馅饼的小娘子。
碧桃说不过明满,便想着先去问问小二这糕点为何上得这么慢,实在不行,她就去街上买两三碗馄饨给郡主垫垫肚子。
吱呀一声,碧桃打开了门,迎面却看见个小娘子,她穿着藕粉莲花纹齐胸襦裙,戴着长至腰间的帷帽,水葱般的手指微微曲着,看起来正要抬手敲门。
碧桃:“小娘子,你找谁啊?”按理说郡主初来安都,应该不认识什么人才对。
扶玉掀起半边帷帽,露出那张芙蓉面,怯生生道:“碧桃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眼前的少女与十年前印象里的小姑娘重叠起来,碧桃喜道:“奴婢当然记得,快请进,这些时日郡主天天念叨您呢。”
三个月前,扶玉小姐来信,说是她许了岑家二公子,也要来安都待嫁,到时候若有机会,定和明满见面叙旧。
扶玉小姐和郡主是儿时好友,就算一个在垣康郡,一个在清远郡,也从未断过来信。本来碧桃还担心郡主远嫁安都没有知心朋友可交,这下扶玉小姐来了,郡主肯定很高兴。
碧桃将扶玉引进来,朝明满道:“郡主,是扶玉小姐!”
明满蹭地一下站起来,愣愣地看了好久,半晌,她冲上前将楚扶玉抱起来转了个圈,笑道:“你变得这么好看,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十年不见的陌生感一下子就被这拥抱冲淡了,楚扶玉摘了帷帽,柔声道:“我在茶楼旁看见清远王府的马车,又问了小二,便知你在这里了。”
见两个姑娘好得像个亲姐妹,碧桃喜滋滋地出门了。
楚扶玉的父母是富商,她儿时随着父母四处做生意,等到了清远郡时,却遇见了十年一见的干旱。楚父楚母毫不犹豫地拿出半数身家救济灾民,清远王为了感谢楚家的慷慨,便邀请这一家三口来王府小住。
小扶玉粉雕玉琢,软糯可爱,很讨人喜欢,就连当时拿着木剑到处称霸王的小明满都很护着小扶玉,还带着小扶玉巡视自己打下的江山——她三岁时种下的柿子树。
当时两个小姑娘玩得不亦乐乎,常常晚上手拉手睡觉,连清远王妃和楚夫人都笑着说,自己可算是清闲了,两个黏人的小家伙黏着对方去了。
小扶玉临走前,小明满还哭闹了很久,躲起来不肯告别,还是小扶玉在柿子树边找到了她,软糯糯道:“你不要伤心啦,你以后可以给我写信啊,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小明满倔强地擦了擦眼泪,道:“好吧,那你千万别忘了我,有空就再来找我玩哦。”
两个小姑娘咯咯笑着,拉钩道:“一定哒。”
楚扶玉的笑容却停在了那一年。
楚父楚母离开王府后不久,就在行商中被土匪所杀。楚父是孤儿,所以年仅六岁的扶玉只能寄住在垣康郡的姨母家。
三个月前,姨母接连给岑家去了十几封信,让他们履行十年前的诺言,让岑淮迎娶扶玉。
岑家是百年世家,当今的老家主是三代帝师,声望可想而知。而岑家二公子更是仙姿玉容,天人之貌,十八岁成了探花郎,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少卿,是不少安都闺秀的梦中情郎。
面对这样人人羡艳的婚事,楚扶玉却是忧虑重重,岑家派人来送聘礼时,她得了风寒不宜见客,却从下人口中得知岑家简直是颐指气使,显然看不起她这个孤女,日后嫁过去的光景可想而知。
听了扶玉的担忧,明满攥着拳头挥了挥,笑道:“这不是有我嘛,要是岑家或是岑淮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替你出气。”
扶玉笑着朝明满道谢后,又问:“对了,你见过李郎君了吗,性情长相如何?”听说李不渡是个纨绔子弟,但性情这种东西,外人传言不可信,非得自己接触过才知全貌。
明满正要说时,就见碧桃带着三四个小二进来,每个人左右手里都拿着盘糕点,这小茶桌上都放不下了。
小二赔笑道:“实是对不住,今日人多,所以小的们忙了些,这不一得空,就赶紧给您拿过来了吗。”
碧桃心里不屑,话说的倒是漂亮,还不是看她给了锭银子,他们才开始给郡主准备糕点。要不是今日有事在身,她高低得亮出郡主的身份,让这些小二不敢再怠慢郡主!
明满没计较这些,让小二们退下来,看着此茶楼特有的金银糕,上层的银糕洁白软糯,下层的金糕香甜醇厚,她刚要咬一口尝尝,就听见碧桃清了清嗓子,道:“郡主,方才奴婢见有两位郎君进隔壁的茶室了。”
明满心道来的正是时候,小声和扶玉道:“李不渡和他好友就在隔壁,我倒要听听,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性子。”要她说,李不渡最好是个正直良善的谦谦君子。
楚扶玉杏眼圆瞪,压低了声音道:“偷听吗,你胆子真大。”
明满:“这就叫胆子大?我只是偷听他们说话,又没偷看他们洗澡。”
楚扶玉想起临行前,她看得成婚用的小册子,有的小人就是在洗澡时做那事的。她羞得抬不起头,手不断地搅着帕子。
明满不知道扶玉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拿着碟金银糕就蹲在了墙角处,还朝扶玉招招手,让她也来听听,帮忙探一下李不渡的人品。
扶玉觉得偷听不好,但事关明满的终身大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过身听了。
隔壁传来少年郎的声音。
“今日,夫子又骂了我半个时辰。说我再这样,今年肯定又结不了业了。”
李不渡半躺在矮几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随意地摆在地上,红衣披身,马尾高束,手里晃荡着酒壶,哀嚎道,“要是我爹娘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
旁边的青衫郎君玉簪束发,端坐在矮几旁,剑眉星目,修长好看的手指顿了一下,越过面前的清茶,拿了圆盘上的甜糕,道:“夫子说的没错,你若再没有长进,我那十岁的侄子都会比你早结业。”
李不渡:“岑淮!你有没有良心,这个时候还讽刺我!再说了,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能和你们岑家一较学识的,别说你十岁的侄子,就是你那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儿子,都有可能比我早结业!”
明满和楚扶玉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岑二郎君居然也在。先前明满只知是李不渡与好友一同前来,却不知这位好友正是楚扶玉的未婚夫岑淮。
“听说岑二郎君学富五车,李不渡有这么个好友,还能结不了业,真是笨死了。”明满嫌弃道。
楚扶玉道:“其实我倒觉得,李郎君都这样了,也没让岑二郎君帮他作弊,为人还算正直。”
下一秒,隔壁传来李不渡恳求的声音:“我听说夫子会去岑府上请教今年的考卷出什么。岑淮,你可得帮帮我,最好把考卷答案誊抄一份给我。”
明满:“……”
楚扶玉:“……”
夸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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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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