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步错步步错

“自幼,身边人便时时耳提面命:这世道于女子多艰,若不争不抢,便只能沦为男子附庸。本宫于千日浊世中沉浮,一朝登临凤座,也曾以为……自己是那天命之女。”

霍葳垂眸,葱白指尖自鎏金托盘缓缓掠过——白绫如雪,匕首含光,鸩酒映着残烛。她眼底无波无澜,仿佛早料定这般结局。

“三载太后生涯,辅佐幼帝,兢兢业业,未尝有一夜安眠。”

素手执起寒刃,镜面似的锋刃映出她苍白昳丽的容颜,宛如霜中白菊,寂然欲碎。

慈宁宫内帷幔空垂,烛影摇红。

“岂料最终,竟是首辅大人以清君侧之名,请陛下赐死本宫。”

玉指收紧,刀锋贴上纤颈,她仰首望向殿外沉夜,声如裂帛:

“贺景章!你我之间,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利刃破肤,仿若一道冰线倏然划过咽喉。

灼痛骤起时,她踉跄后退,深青翟衣上金线密绣的翟纹倏忽黯淡,随着主人一同委顿于地。朱唇开合,只闻血沫汩汩之声,再不成语。

「原以为不过须臾之事,竟这般痛彻肺腑……窒息之苦,刀刃之寒,鸩毒之烈,倒教我一并尝尽了。」

意识涣散之际,她凝着梁间盘旋的蟠龙彩绘,终是不甘地阖目。

太傅霍家最耀眼的明珠,权倾朝野的摄政太后,此生恰似镜花水月,终究做了他人棋局中,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

她这一生,为了一己私利,对不起的人太多了。

若得重来……

若得重来,她必不会步步为营,在乞巧节灯宴上出尽风头;必不会算计庶妹霍蕊嫁给清河世子做侧妃,与心上人阴阳两隔;必不会再踏进这宫门半步……

哪怕庸碌一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娘又有何妨?

坤宁,慈宁,来世,她只愿一世安宁。

…………

一缕带着暖意的檀香游入鼻息,霍葳柳眉微蹙。这不是她惯用的奇楠,而是次一等的檀香,是哪个宫人如此疏忽?

她睁开眼,抬手遮了遮从窗棂透入的阳光,下意识轻唤尚宫傅琛的小字。

未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却见一个早该逝去的故人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小姐醒啦?”侍女翠云笑盈盈地扶她坐起,在她身后垫好软枕,“刘大厨刚做了红烧狮子头,就等小姐去尝了给他提点意见呢。”

红烧狮子头?

这道菜,她已多年未曾尝过。

自十七岁那年,翠云为引开匪徒坠崖身亡,刘大厨便再未做过此菜。后来她入主中宫,想再尝一口时,才知刘大厨早已病逝。

“翠云!?”霍葳猛地睁大双眼,紧紧抓住翠云的双臂,将耳朵贴在她胸前——「咚咚」的心跳声清晰传来。翠云还活着,刘大厨也还在……她真的回来了!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呀!人家……人家有喜欢的人了……”翠云脸颊绯红,手足无措。

霍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引人误会,脸上顿时飞起红霞,低声解释道:“方才做了噩梦,心里害怕,想抱抱你。”

“小姐——”翠云见她眼中泪光闪烁,心疼地反手抱住她,“翠云的怀抱永远为小姐敞开,小姐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好啦,”霍葳破涕为笑,轻轻推开她,“再抱下去,你家小姐真要喘不过气了。”

“嘿嘿,小姐稍等,我这就去端狮子头!”翠云脚步轻快地离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狮子头回来。

霍葳执起银箸,正要品尝这阔别多年的滋味,翠云却突然按住她的手。

“小姐使不得!”翠云满面懊恼,“瞧奴婢这记性,竟忘了今晚宫中还有乞巧灯宴!这狮子头油腻,若是用了,只怕那件新制的彩蝶鎏金裙就穿不上了。”她越说越急,“这般要紧的事,奴婢忘了已是该死,小姐怎么也跟着忘呢?”

银箸“叮当”落在青玉盘中。

乞巧灯宴——正是这场夜宴,彻底改变了她前世的命途。

那一夜,她一曲《青鸾》惊四座,一舞流风动京城,引来了三皇子墨玄朗灼热的目光,从此一步步踏入那黄金牢笼,作茧自缚,跌下万丈高崖。

为了助三皇子登临大位,她做了太多错事。

翠云为救她坠崖身亡;又因三皇子与贺景章政见不合,她便屡屡暗中作梗;更是她亲手设计,将满眼依赖她的庶妹霍蕊,嫁与风流成性的清河王世子萧驰为侧妃,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

那凤座之下,尽是至亲至爱之人的白骨与血泪。

而这最后一错,便是在墨玄朗立太子后,暗中毒杀了他。

她想,要做,就做这世间最高贵的人,绝不依附于他人,哪怕是毒杀孩子的生身父亲又如何?

霍葳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却没想到,间接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错的太离谱了。

这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霍葳心念电转,当即抬手扶额,气息微促:

“许是方才梦魇惊了魂,此刻仍心慌得厉害,身上也乏。今晚的宫宴,怕是去不成了。”

她看向翠云,“你去回了母亲,就说我突发急症,实在无法出席。”

“阿姐,不可!”

话音未落,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霍蕊提着裙摆疾步冲入,一把抓住霍葳的衣袖,眼圈瞬间红了:“阿姐,你答应过要在灯宴上帮蕊儿相看郎君的,怎的说话不作数了?”

这声音里满是依赖与委屈。

翠云也急急劝道:“小姐三思!您为此次宫宴耗费了多少心血?那残曲《青鸾》,您练得十指沁血;为穿彩蝶裙跳完《流风舞》,您节食整整一月。万事俱备,岂能因一时梦魇便前功尽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霍葳的退路尽数堵死。她望着霍蕊那双纯然信赖的眸子,前世她被迫嫁入王府时绝望的眼神如针刺入心扉。

刹那间,一个因愧疚而被她埋入心底的名字浮上脑海——宁仁。

是了,前世霍蕊心中真正属意之人,正是那位家世清贫、性情温润的宁家公子。

他亦会出席此次夜宴。

若她不去,以霍蕊庶女的身份和怯懦的性子,恐怕连与宁仁说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无。那她的姻缘,岂非又要落入父母之命的摆布?

或许,仍难逃指婚萧驰的厄运。

她不去,或可避开墨玄朗与贺景章,但霍蕊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妹妹重复悲剧?

千思万绪归于沉寂。霍葳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前世的沉重都压入肺腑,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冽决然。

“罢了。”她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扶我起身梳妆。”。

翠云与霍蕊皆喜出望外。霍蕊破涕为笑,亲昵地蹭到霍葳身边:“阿姐最好了!”

翠云则立即指挥小丫鬟们备水、熏衣、准备妆奁,静谧的闺房顿时忙碌起来。

霍葳端坐于菱花镜前,任由侍女们摆布,目光却穿过忙碌的身影,落在窗外那方四角的天空。

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既然避无可避,便只能迎难而上。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左右她与她在意之人的命运。

香汤沐浴,兰膏涂发。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那件闻名京城的彩蝶鎏金裙。裙裾层叠,以极细的金银线掺着各色丝线,绣出百蝶穿花图案,行走间流光溢彩,蝶翼翩然若飞。腰间束以同色锦带,更显纤腰盈盈一握。

梳头婢女将她的青丝绾成惊鸿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步摇,额间贴了赤金卷草纹花钿。傅粉施朱,眉染黛山,唇点朱樱。镜中人容颜昳丽,气质清冷华贵,与方才那个为红烧狮子头雀跃的小女娘判若两人。

霍葳凝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曾为她带来无上荣光,也曾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天染暮色时分,霍府女眷乘车前往皇宫。

霍葳与母亲张夫人、庶妹霍蕊同乘。马车辘辘,驶过繁华御街,两侧灯火如昼,人声鼎沸,一派盛世华章。

她安静坐于车窗边,指尖微撩锦帘,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中无半分期待,唯余冰冷警惕。她能感觉到身侧霍蕊的紧张,那双小手正紧紧攥着帕子。

“蕊儿,”霍葳忽然低声开口,“待会儿入了宫,跟紧我。若见到心仪的郎君,便告知姐姐,莫要怯懦,但也需得看清人品家世,明白吗?”

霍蕊微微一怔,脸上飞起红霞,细若蚊蚋地应道:“嗯,蕊儿听阿姐的。”

霍葳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马车穿过重重宫门,巍峨宫殿在夜色中显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飞檐斗拱,如同蛰伏的巨兽。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慈宁宫的孤冷,白绫的刺目,匕首的寒光,鸩酒的波纹,还有那人冰冷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抚上脖颈,那里光滑细腻,并无伤痕,但那份濒死的窒息与剧痛,却已刻入灵魂。

马车缓缓停下,宫人唱喏声起。

霍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被完美敛去,只余下符合她身份的高华与平静。

她在翠云的搀扶下优雅落地,理了理裙摆,抬首望向那灯火通明、丝竹隐隐的千秋殿。

盛宴将启,命运之轮再次转动。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满腹算计的昭德太后。

她深吸一口带着宫廷特有龙涎香气的夜风,挺直脊背,扶着翠云的手,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曾吞噬她一切的华美牢笼。

裙摆上的彩蝶在宫灯映照下流光飞舞,仿佛承载着不容践踏的尊严与涅槃重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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