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浔幼时聪慧,读书近乎过目不忘,习武招式错过一遍自不会再错第二遍,更不必说识人了。
数年前,那应该也是早春的一天,因为他记得迎春还没有谢完。
彼时他尚及七岁,父辈眼中还是孩童的年纪,告诉他的话总是真假参半。
那日母亲说家中要来一位特殊之客,叫他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千万不要去正堂和院里。
陆宴浔没听,趁家仆不备时偷溜出来,戳破了正堂格扇上的油纸,打眼往里一瞧,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双手作揖,低首躬身,腿边站着一个矮瘦的女娘。
女娘不像世族小姐,不曾习过礼数的模样,一双圆溜的眼眸放肆流转,一下就穿过孔眼,与他对上了。
不知堂内的大人问了什么,女娘露齿而笑:“我瞧见大伯伯家中的纸窗破了个洞!”
陆宴浔闪身而逃,这回规矩地躲在屋里不出院门一步,却在一个时辰后听见墙外响起了隐约哭声。
待府上归于宁静,陆宴浔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那个童言无忌的女娘便是祖父在外落难,指给他的“婚配”。
自父亲殁后,祖父的神志一年不如一年,五年前由叔父带他出游散心,竟在一日天明后寻不见人影,更未曾想找到人后,竟惹出了这般荒唐事。
但事已在当地传开成为美谈,老爷子尚为家主,小辈也不好收回承诺,便就拖到五年后,陆老爷子驾鹤西去。
如今叔父为家主,便做主将那恩人之女收为陆家义女,却哪知小女娘一听要跟爹爹分开,哭得像是丧了亲。
“可见出身多么拘束人的见识。”叔父捋着胡须道。
母亲方氏却反驳:“我倒觉着这孩子质朴天真,挺可爱的。”
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伯之偷偷瞧见那小女娘了吧?以后娶她做妻,可愿意?”
七岁的陆宴浔板正着一张冷漠的脸:“母亲莫要打趣孩儿。”
方氏却逗上了瘾似的,后来,长辈便都拿他这笑话般的婚配娘子调侃、鞭策他,譬如——
“伯之的刀要再挥稳一些,挥不稳就立不了军功,将来只好娶乡野女娘为妻了。”
陆宴浔绷着脸恍若未闻,手掌拖着刀柄往上一抛,抓回,横着的刀刃变竖,直着劈下二丈外的木人靶子。
一转眼便是十年,家中亲眷已甚少再提起这安氏女,陆宴浔却在年根时蓦然想起,问叔父是否给人去过退婚信?
得到的回答却是:“这倒是未曾,但那年过后安氏并未再叨扰过,想必是认清了。”
陆宴浔不置可否,却照着规矩,瞒着人去了封亲笔书的退婚信。
思绪收拢回来,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方就是那年一眼初见所遇的女娘褪去幼态的脸。
陆宴浔墨黑的眸子不禁向上抬了抬,看向前方这条贯穿南北的通路。
顺着街路向南,出了京城的南城门,再渡过瀚凉江,辗转向西南行上一月,就能到大周国最以出茶而闻名的广阳城了。
算算日子,她应该是读了退婚信,才上京城来的。
那么,打的是不愿退婚的主意?
这若是让她找上陆府的门来,事情就麻烦了……
几息之间,陆宴浔已将前因后果想通,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却见眼前的姑娘一扭身,离开了。
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正要走出酒楼,半只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她堵了回来。
“纵火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掌柜却背对着他们,什么都没看见,正蹲在一片狼藉的角落前连连叹息。
他忽然朝那几个忙着摆正桌椅的伙计们高声喊道:“都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抬财神啊!”
安棠落在玉郎脸上的眸光一顿,被吸引了注意,好奇地偏身看去。
只见掌柜和两个伙计扶着那供台的三个角,背后是被烧得看不清雕花、漏了个口子的楼墙,贼风遛进来掀起灰黑的烟尘,就缺一支唢呐烘托凄凉之意了。
“噗。”安棠看见这三人脸上都沾着半面灰,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笑起来眼尾微微向上提,正如话本里写的那一颦一笑都勾人的美人。
而陆宴浔见了,却眉间微皱,无声对这声笑表达不满。
掌柜一回头,见是她,自然也恼了,气道:“笑什么笑!这还不是……”
他的口水险些喷溅到财神爷的像上,忙低了声,怒意却不减,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拜你所赐!”
安棠眉尖一扬,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小姐,你晕倒时,碰倒了烛台,火一下就烧起来了。”挽月忙说。
安棠:“……”
做什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堂里嘛!
“好啦,”她的口音不似广阳那边粗犷,而是随了江南出身的母亲,软下来时,像咬开酥心糖后流出的蜜浆,“修缮需多少银两?”
这便是要包赔偿费的意思了。
陆宴浔这才眉目舒展,斜眼看了看她。
还算有点良心。
掌柜一听,大喜,见这姑娘衣着不俗,报了个虚高的数。
“没问题,不过——”安棠忽然话音一转,托着下巴做为难状,“我身上可没带那么多银子,也不好赊账,要不这样……”
她勾勾手,示意掌柜走近,低声说:“你去陆府讨好了。”
陆宴浔眉梢微抖,右眼的眼皮又开始跳了。
掌柜问:“陆府?哪个陆?”
“自然是那个陆,陆敬廉大人之后。你报我的名号,就说是陆长孙之未婚妻……”安棠瞥了一眼离她半丈远、竖着耳朵偷听的玉郎,改了口,“的远房表妹。”
掌柜的气笑了:“小丫头,你玩儿我呢。”
“不信就算了,不然你把我扭送官府好了。”安棠双手抱胸,哼了一声。
掌柜的看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里信了半分,“当真?”
安棠睥睨了他一眼,从眉心到鼻尖儿都是得意:“不信算了!”
安棠这一月绞尽脑汁,也没想好该怎么将阿兄和自己受的委屈悉数奉还,没想到来京城的第一天就逮到了机会。
他们赔,就当给阿兄赔了伤脸的药费,不赔,也抹了陆府面子,怎么都是赚的。
她自以为此计甚妙,不禁喜上眉梢,偏头去瞧那玉郎,却见他薄唇紧抿,怒意若隐若现。
安棠歪了歪头,有些疑惑。
他气什么?
“不必这么麻烦。”
掌柜被声音引着抬头看去,见侧后方的郎君一身水青色揆袍,霜色斜襟上缀着金玉片,衬得他脖颈修长白皙,更显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掌柜记得他还帮忙扑了火,顿时客气了几分:“敢问这位公子是?”
“我是那陆家长孙……”陆宴浔闭了闭眼,掩耳盗铃,“的远房表弟。”
安棠双眼亮了亮。
掌柜:“……”
怎么,他这酒楼不仅走水,还能走亲戚?
陆宴浔继续说道:“这钱我来赔。”
安棠急了,这上好的圈套怎能让人破!
“表弟,不不,这位公子,事是因我而起,我不愿连累你。”
“……”陆晏浔额角微跳:“无妨,正好有师父说我着了煞气,施施善心散散财就好了,倒不如说我借了姑娘的运。”
他都这么说了,安棠也不好再执着,免得叫人怀疑。不过,这公子竟是她未婚夫的表弟?世上竟有如此巧事?
那更不能叫他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得想想法子,如何既退了婚,又搭上表弟……
不过眼下,安棠没精力想那么长远。
她胃里空瘪得难受,此刻只想饱餐一顿,缓燃眉之急,于是扬起笑:“那多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我请你用午膳做谢礼如何?”
“……”
陆宴浔没理她,将自己挂于腰间的玉佩押给了掌柜,约定不日后来赎。
那玉佩是和田青玉,雕玉之人手极巧,将麒麟身上细密的纹路勾得丝滑连绵,口中衔的宝珠抛得极亮,一看就是值钱的物件。
掌柜是识货的,咧着嘴收下,恭敬地请人出了破破烂烂的门。
趁陆宴浔与掌柜交涉的工夫,挽月已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安棠。
此刻她眸中含笑,静静地注视在清茶中悠然扩散的琥珀色饴糖,还没入口就已尝到味道似的,口中弥漫着丝丝甜味,直通入心里去。
这公子不仅博闻多识知晓她病症,还如此细心妥帖,为她买了糖浆,实在宜室宜家。
安棠美目含情,忍不住回首去看玉郎,却不见他踪影,慌忙提着白鹭色曳地长裙追出了门,对着那高挺颀长的背影喊道:
“公子,你等等我呀——!”
陆宴浔正往雅鸣书肆走,这一声似长矛直直穿透他后心,把他实实在在钉了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他侧身朝向奔来的人,一竖掌顶在她面前。
安棠在距他掌心两寸的地方停下来,缓缓歪了歪头,眨着双眼直勾勾地瞅他。
然后抬起右手,与他掌心对掌心,轻轻碰了碰。
陆宴浔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瞬间松了劲,快速握起拳,用微凉的指腹搓揉了几下掌心,才压下奇异的触感。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她一眼,却见她的视线直勾勾、明晃晃的,却并非回视自己的眼,反而落在更下方的某处。
他顺着她目光向下,顿时腰周火燎一般发烫发痒了起来,一路烧向脖颈与耳根,四肢发僵,浑身不自在。
……她在看哪儿?
安棠对他染着怒意的灼灼目光恍若未觉,只兀自端详着,心想,原来瘦腰窄胯的男子,瞧着也不错。
广阳人以男子身形壮实为美,安棠自小耳濡目染,也认为男子的手臂要肌肉虬结、两股要敦实壮硕,至于腰么,当然也要如树干一般粗,才显得人硬朗。
如今才知,她大错特错。
这玉面郎君不仅脸生得好,身姿也诱人。他瘦长却不羸弱,肩背宽阔,身线一溜向下收束而成窄腰,被蹀躞玉带不紧不松地勒住……
安棠微微低头,口中涎水淌到舌尖,她连忙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轻轻咂了下嘴,好似大快朵颐后的言谢。
陆宴浔眸光倏地锋利起来,羞怒参半,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半个字都不愿多说,转身一甩宽袖,快步走向雅鸣书肆。
他熟练地低头躲过快悬至他发顶的房梁——
也不知是老刘身量太矮,还是修这店时经费欠缺,进门处的房梁建得比寻常店铺低一截,挡了不少生意。
当然,矮子是挡不住的。
陆宴浔如屏障一般堵在书肆里狭窄的过道口,低头俯视才到他锁骨的人,终于明白这姑娘是铁了心的不容他退避,耐心彻底耗尽,眼底蓦地暗下来。
“姑娘你……”知不知羞。
后四个字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姓白,”安棠见他主动对自己说话了,心中欢喜,借家中侍女的名给自己取了个假名,“白鹊枝。”
陆宴浔噎了一下,论辩时侃侃而谈的嘴张了又合,肚里的道理没一个能用的,为顾礼节,憋闷地叫了声:“白姑娘。”
安棠笑着应:“哎!”
“你不是问我有无婚配么。”
他闲闲抱臂,暗光下的黑沉瞳仁微缩,半垂下眼,轻吐出二字:“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