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一日浓过一日,梧桐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
林屿听的生活,如同这季节,表面是努力维持的平静,内里却是一片萧瑟的余烬。
分手的剧痛已从汹涌的潮汐退为绵长的钝痛,但心口那道裂痕,依旧会在不经意的瞬间隐隐作痛。
他依旧沉默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身边是江沉砚沉默却安稳的存在。
只是偶尔,非常偶尔,他会“碰巧”遇见林观溟。
不再是那个颓败癫狂的模样。
他似乎真的把自己收拾了起来。头发利落,校服笔挺,甚至恢复了部分往日的挺拔轮廓。
但那份张扬恣意的少年气,像是被生生抽走了精髓,只剩下一个精心维持的空壳。
他的眼神,不再是炽热的追逐或痛苦的纠缠,而是变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巨大距离感的复杂凝望。
在走廊尽头,楼梯转角,食堂入口……林屿听总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目光。
当他看过去时,林观溟会像受惊般迅速移开视线,或是仓促转身,留下一个刻意挺直却难掩落寞的背影。
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呼唤他的名字,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显得那么仓促和闪躲。
仿佛林屿听是灼热的禁忌,看一眼都会耗尽他所有的勇气。
这种刻意的、无声的“偶遇”和回避,比纠缠更让林屿听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像看着一件摔碎后又被笨拙粘合的瓷器,摆放在遥不可及的角落,提醒着无法复原的裂痕。
他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加快脚步,将那道身影和心底的微澜一同抛下。
这天放学,江沉砚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和林屿听一起离开。
他陪着林屿听走到了校门口附近那株老槐树下。
那里,一个气质温婉沉静、身着素雅香云纱旗袍的中年女子正等在那里,乌黑的发髻一丝不苟,眉眼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从容与风韵——正是林屿听的京剧启蒙恩师,亦是梨园行当里颇有声望的青衣名家,谢玉棠。
“谢老师!”林屿听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恭敬地鞠躬问好,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少见的、发自内心的暖意和孺慕之情。
此刻看到老师,心中满是是见到亲近长辈的安心。
“屿听,”谢玉棠微笑着颔首,目光慈爱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心疼,“清减了些,眉宇间也多了些郁结。这可不像是要唱‘皂罗袍’的样子。”
她的声音清润柔和,如同珠玉落盘,带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她的目光随即自然地转向林屿听身侧的江沉砚,眼神里那份面对爱徒的慈爱瞬间化为了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了然、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她没有多言,只是极其自然地唤了一声:
“沉砚。”
江沉砚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谢玉棠微微颔首,低低应了一声:“妈。” 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家人间特有的、无需多言的默契。
他显然对母亲的到来并不意外。
林屿听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气质迥异却血脉相连的母子,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感慨。
清冷如冰的江沉砚,温润如水的谢老师,奇异的组合,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和谐。
谢玉棠的目光在儿子沉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无声地交流了什么,随即重新转向林屿听,语气恢复了郑重:“屿听,老师今天特意过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想当面跟你说,也让你安心。”
她从随身的素色锦缎手袋里拿出一份制作精美的宣传册,封面“梨园新蕊·青少年国粹传承展演”几个大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市里牵头,联合几家老字号戏园子,下个月初要办一场高规格的青少年传承展演,电视台录播,业内很多前辈都会到场。”
谢玉棠将册子递给林屿听,眼神殷切而明亮,“老师替你报了名,选的是《游园惊梦》杜丽娘‘皂罗袍’那段。组委会看过你‘小梅花’比赛的录像,评价很高,直接给了复试名额,不用参加初选了。”
《游园惊梦》!杜丽娘!“皂罗袍”!林屿听接过那冰凉的铜版纸册子,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沉重压力瞬间攫住了他。
这是青衣行当里集唱、做、念、舞于一体,极吃功夫、更重神韵的经典!
能在这样规格的舞台上演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登天梯!更是对他多年刻苦学艺的莫大肯定!
“老师……我……”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光彩,但随即,那光彩又被一层更深沉的忧虑覆盖。
这段时间,他沉浸在情伤和自我封闭中,练功懈怠,嗓子也总感觉蒙着一层灰。
更关键的是心境……那颗被冰封、布满裂痕的心,如何能唱出杜丽娘那“良辰美景奈何天”的细腻婉转与情思缱绻?
他怕辜负老师的厚望,更怕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内心的狼狈与空洞。
“别怕。”谢玉棠像是看穿了他翻涌的心绪,温言鼓励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和力量,“你的功底,老师心里有数。荒废的功夫,下力气捡起来便是。关键在这‘心’字。”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而深邃地落在林屿听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梨园人特有的通透,“唱戏,唱的是人生百味,七情六欲。你这段时间经历的,苦也好,痛也罢,未必不是老天爷给你的一味药,磨你的心性,淬你的魂灵。试着把心里的东西,好的坏的,都融进去。杜丽娘伤春,未必不能唱出你林屿听的魂!那份经历过磨难的‘伤’,唱出来,或许比未经世事的‘纯’更打动人。老师信你,也信祖师爷赏你的这口饭!”
谢玉棠的话,如同一缕带着暖意的春风,带着梨园人特有的豁达与智慧,吹开了林屿听心湖上厚重的冰层。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宣传册,指尖用力,纸张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一股久违的、对舞台近乎本能的渴望,夹杂着被信任和期待点燃的斗志,在他沉寂的心底轰然复苏,压过了那些自我怀疑。
是啊,杜丽娘的“伤春”,何尝不是一种刻骨的体验?他此刻心中的“伤”,或许正是唱好这段戏的独特钥匙!
“好!老师,我……我一定尽全力!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抬起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炽热而坚定的光亮,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但那破釜沉舟的决心却清晰可见,如同淬火重生的刀锋。
“这才是我谢玉棠的好学生!”谢玉棠眼中满是欣慰,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她随即又详细交代了复试排练的时间和地点,叮嘱他注意保暖,保护好嗓子,排练时她会亲自把关。
交代完毕,谢玉棠的目光再次转向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江沉砚。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属于母亲的、无需言说的托付,也带着对儿子性格的了然。
“沉砚,”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只有母子间才懂的重量,“屿听这段时间……不容易。你,”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下,未尽之意已然明了——多照应些,让他能安心准备。
江沉砚对上母亲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低声道:“嗯,我知道。” 依旧是言简意赅,却蕴含着沉甸甸的承诺。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谢玉棠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了林屿听几句,便转身优雅地离开了,身影很快融入了放学的学生潮中。
槐树下只剩下林屿听和江沉砚。
林屿听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对未来的忐忑交织的情绪中,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宣传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是个好机会。”江沉砚低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打破了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林屿听手中的册子上,又移到他重新焕发神采却依旧难掩疲惫和一丝脆弱感的脸上。
“我妈说得对。”江沉砚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如同磐石,“专注在戏上。它……能帮你走出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变得更深邃,“把心里的东西,唱出来。”
林屿听听懂了江沉砚的言外之意。他是在鼓励自己,借由这个舞台,去宣泄、去转化、去重新找回生活的重心,走出失恋的阴霾。
那句“把心里的东西唱出来”,更是直指核心,呼应了谢老师的点拨。
“嗯。”林屿听用力地点点头,将宣传册小心地收进书包,“我会的。”
这是对谢老师的承诺,也是对江沉砚的回应,更是……对自己的救赎。他需要这个舞台,需要杜丽娘的声音,来承载他无法言说的悲伤和渴望新生的力量。
江沉砚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欣慰。
然而,就在两人准备离开时,江沉砚的脚步却顿住了,目光锐利地投向不远处图书馆侧门的阴影处,周身那股沉静的气息瞬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警惕。
林屿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
林观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显然是看到了刚才谢玉棠来找林屿听的一幕,也看到了那份承载着希望与压力的宣传册。
他依旧收拾得干净利落,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难以掩饰的、为林屿听感到的由衷欣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落寞和苦涩,以及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无力感。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紧紧地锁在林屿听脸上,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想表达祝贺,或是询问,却又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喉咙,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那眼神,充满了想要靠近分享喜悦却又不敢触碰的渴望,以及一种深深的、知道自己已无资格的绝望。
江沉砚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
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再次将林屿听护在身后稍侧的位置,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没有看林观溟,只是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屿听的耳中,带着一种刻意的提醒,也像是说给那个阴影里的人听:
“屿听,好好准备演出。这是难得的机会,也是谢老师的心血。”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寸感和沉甸甸的嘱托,“专注眼前,心无旁骛。无关的人和事,别让它们扰了你的心神,分了你的心。戏台之上,分寸之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明白吗?”
这番话,表面上是叮嘱林屿听专心排练,舞台表演需要全神贯注,不能分心。
但更深一层的意思,林屿听听懂了,林观溟……也一定听懂了。
“无关的人和事”——这是在划清界限。
“分寸之间”——这是在警告林观溟,保持距离,恪守本分,不要再来打扰,尤其是在他即将踏上重要舞台的敏感时刻。
“谢老师的心血”——这更是点明了事情的严肃性和不容破坏。
林屿听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阴影里林观溟的目光,因为江沉砚这番话而瞬间变得更加痛苦和黯淡,那最后一丝为林屿听感到的欣喜光芒也彻底熄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疏离:“嗯,我明白。我会的。”
他回答江沉砚,目光坚定,不再看向阴影的方向,仿佛那里真的空无一物。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到他重新抓住的这根救命稻草。
江沉砚得到了回应,不再停留,对林屿听示意:“走吧。”
两人转身,并肩汇入放学的人流。
林屿听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阴影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黏在他的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不甘的绝望,一直追随着他,直到拐过街角,再也无法看见。
那股被注视的压迫感消失了,但林屿听的心,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江沉砚那句关于“分寸”和“谢老师心血”的提醒,像一根冰冷的刺,更深刻地扎进了他的意识里。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到。
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辜负谢老师的信任和付出。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一栋奢华公寓的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
苏蔓慵懒地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映着她精致却带着刻薄线条的脸。
一份和林屿听手中一模一样的“梨园新蕊”宣传册被随意地扔在昂贵的茶几上。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精干的年轻男子恭敬地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消息确认了,小姐。林屿听通过了复试,拿到了展演资格,唱《游园惊梦》杜丽娘‘皂罗袍’。他的老师谢玉棠很看重这次机会,似乎想借此让他重新振作。而且……”
男子顿了顿,“谢玉棠的儿子江沉砚,和他是同学,关系……似乎很近,一直在护着他。”
苏蔓静静地听着,红唇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当听到“谢玉棠的儿子江沉砚”时,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冰冷和怨毒。
谢玉棠……那个在梨园行当颇有声望的女人!她的儿子!竟然也和林屿听搅在一起!
“重新振作?谢玉棠的儿子护着他?”苏蔓的声音慵懒而尖锐,像淬了毒的冰针,“呵……一个住在老城区的穷小子,一个把林观溟的心抢走的狐狸精,也配站在聚光灯下?也配……得到谢玉棠的青睐和她儿子的庇护?也配……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捻灭了香烟,猩红的火头在水晶烟灰缸里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咖啡馆里林观溟那淬了冰的警告和毫不掩饰的厌恶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还有林观溟为了这个林屿听,是如何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被江沉砚当众撕破脸皮狼狈逃离……现在,连谢玉棠和她那个儿子都成了林屿听的倚仗?!
这一切的屈辱和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人——林屿听!
她得不到林观溟的心,也绝不允许林屿听这个始作俑者,踩着她苏蔓的屈辱,风光地登上舞台,去博取掌声和关注,去拥有什么“重新开始”!更不允许他有新的、看起来更强大的依靠!
“想唱《游园惊梦》?想当杜丽娘?想借着谢玉棠和她儿子的势爬起来?”苏蔓的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扭曲的笑容,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好啊……我成全他。让他……好好‘惊艳’一场!让谢玉棠看看,她精心挑选的‘好学生’,是个什么成色!让江沉砚也看看,他护着的,是个什么货色!”
她猛地坐直身体,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宣传册上林屿听那张清秀干净的照片上,指甲几乎要戳破那层光滑的铜版纸,留下深深的凹痕。
“去!”她转头看向黑衣男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厉,“给我查清楚!演出当天的具体流程,他用的行头是谁负责、放在哪里,化妆间安排在哪一间,进出通道……所有细节,一丝不漏!”
她顿了顿,红唇吐出冰冷而清晰的指令,字字淬毒:“我要让他的‘游园惊梦’……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我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那点可怜的自尊、谢玉棠的期望、还有江沉砚可笑的‘保护’,一起摔得粉碎!我要让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永远爬不起来!”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恭敬地低头:“是,小姐。我马上去办。”
苏蔓满意地靠回沙发,重新点燃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她看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想象着林屿听在台上惊慌失措、狼狈不堪沦为笑柄的模样,想象着谢玉棠震惊失望的表情,想象着江沉砚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出现裂痕……一股扭曲的快意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她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好过。
尤其是林屿听。
这场由她苏蔓导演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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