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远去。
林屿听坐在镜子前,用沾满卸妆油的棉片,一点点擦拭着脸上浓墨重彩的油彩。
虞姬绝美的容颜渐渐褪去,露出底下那张清秀却难掩疲惫和失落的本来面目。
每擦掉一笔嫣红,一抹黛青,就好像将他刚刚在舞台上强撑起的精气神也一并带走了。
傅云归已经利落地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拍了拍他的肩:“屿听,那我先撤了?我今晚还有局。”
他顿了顿,看着林屿听依旧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那个……你跟沉砚,要是有什么事,说开就好,别憋着。”
林屿听动作一顿,指尖冰凉,他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嗯,知道了,师兄你先走吧,玩的开心。”
傅云归又叮嘱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开。
化妆间里瞬间只剩下林屿听一个人,以及空气中残留的脂粉和发胶气味,更添几分寂寥。
他看着镜中素净却写满心事的脸,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空落感席卷而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像来时一样,自己打车回去,然后一个人消化这漫无边际的酸涩和恐慌?
不。他不想。
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不甘和一丝卑微的试探,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他要去看看,江沉砚和那个叶晴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要亲眼看他们如何互动,哪怕那会像凌迟一样折磨他的心。
而且,他不能就这么把江沉砚完全“让”出去,至少……至少不能让他们那么顺理成章地单独离开。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悲壮的决心,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拎起化妆箱,走出了空旷的化妆间。
剧院侧门的停车区,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果然安静地停在那里。
流线型的车身在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它主人的气质。
林屿听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却坚定地迈了过去。
他走到车边时,正好看到郑玥云笑嘻嘻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熟门熟路地坐了进去。
而后排的车窗降下,露出了里面的情形——江沉砚和叶晴萱已经坐在了里面。
江沉砚依旧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也就是驾驶座正后方,而叶晴萱则坐在他旁边,靠窗的位置。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不算特别亲近,但看在林屿听眼里,那空着的座位仿佛都充满了刺眼的意味。
叶晴萱正侧头和江沉砚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江沉砚虽没什么表情,但微微倾听的姿态,已然是一种默许和回应。
林屿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心脏传来的阵阵紧缩感。
他伸手,有些僵硬地拉开了后座另一侧的车门。
“咔哒”一声轻响,车内的三人都看了过来。
郑玥云从副驾驶探过头,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咦?屿听?你没自己回去啊?” 那语气,仿佛林屿听自己打车才是理所应当。
江沉砚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深邃难辨,带着一丝询问,却没有开口。
叶晴萱则是礼貌地笑了笑,让江沉砚往这边挪了挪,似乎在为他腾出更多空间,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她和江沉砚才是一边的。
林屿听脸颊微热,是窘迫,也是被眼前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刺伤的难堪。
他硬着头皮,低低地“嗯”了一声,几乎是缩着肩膀,挤进了后座,坐在了江沉砚的另一边,也就是靠窗的位置。
这样一来,后排就变成了:林屿听 - 江沉砚 - 叶晴萱。
江沉砚被夹在了中间。
这个座位安排,让林屿听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点。
至少,他隔开了自己和叶晴萱的直接接触。
但随即,更大的不自在涌了上来。
他和他朝思暮想、又怨又气的人,此刻肩膀几乎相抵,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清冽气息,这让他心跳失序,坐立难安。
驾驶座的陈叔向来沉稳寡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确认人都齐了,便平稳地启动了车子。
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流逝的夜景。
这份安静很快被叶晴萱打破。
她似乎是个很善于活跃气氛的人,声音清脆地响起,目标明确地指向中间的江沉砚:“沉砚,今天你们市的汇演整体水准真的很高呢,比我预想的还要好。特别是那个现代舞,编排很有想法。”
江沉砚目光看着前方,闻言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准备了很久。”
他的回应不算热情,但也没有冷场。
这落在林屿听耳中,就是另一种意味的“相谈甚欢”。
他抿紧了唇,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感觉胸口闷得厉害。
叶晴萱似乎并不气馁,又笑着转换了话题,语气带着几分熟稔的亲昵:“对了,沉砚,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去少年宫参加文艺汇演吗?你那时候板着脸弹钢琴,像个严肃的小老头,台下评委都被你逗笑了。”
这个话题显然触及了两人共同的回忆。
郑玥云在副驾驶立刻来了兴趣,转过头八卦地问:“哇!还有这事?学长小时候这么可爱吗?”
江沉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多谈,但碍于情面,还是简短地回了句:“太久的事了。”
然而,叶晴萱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绘声绘色地描述:“可不是嘛!他那时候……”
“江沉砚!”林屿听突然出声,打断了叶晴萱的话。
声音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的尖锐。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林屿听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感觉到江沉砚也侧过头,那沉静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几乎要将他灼穿。
他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不想听叶晴萱讲述那些他没有参与的、属于江沉砚的过去,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怎么了?”江沉砚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屿听的大脑飞速运转,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他急中生智,或者说,是慌不择路地指向窗外一个模糊的广告牌,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那个……那个新开的商场,是不是你说过……想去看的那个限量版模型在那里有展柜?”
他根本不确定江沉砚是否说过这话,甚至不确定那家商场是否真的有模型展柜。
这完全是他情急之下胡乱找的借口。
江沉砚深邃的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瞥了一眼窗外那飞速掠过的、根本看不清具体内容的广告牌,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
他配合地、语气平淡地应道:“嗯,好像是。”
这简单的回应,却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林屿听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丝。
至少……江沉砚回应他了,没有完全无视他,去接叶晴萱的话。
副驾驶的郑玥云赶紧扭回头,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死死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
驾驶座的陈叔,嘴角也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
叶晴萱被中途打断,也不恼,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屿听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小朋友,手段还挺嫩”。
她笑了笑,很自然地又将话题拉了回来,不过这次没再追忆往昔,而是转向了更日常的关切:“沉砚,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看书了?感觉你眼下有点青,要注意休息啊。”
她说着,身体还微微向江沉砚这边倾斜,似乎想看得更仔细些。
这个靠近的动作,自然而亲昵,充满了关怀的意味。
林屿听刚刚平复一点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那股酸涩的醋意再次翻江倒海。
他几乎能闻到叶晴萱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水味,和她靠近江沉砚时带来的那种无形的、排外的气场。
他不能坐视不理。
就在江沉砚准备开口回应叶晴萱的关切时,林屿听再次“出手”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江沉砚,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生硬的熟稔:“对了!江沉砚!你上次借给我的那本《表演心理学》我看完了,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明天去学校你能给我讲讲吗?”
他刻意强调了“借给我”和“明天去学校”,试图在叶晴萱面前勾勒出一种他们之间日常而紧密的联系。
江沉砚再次被他打断,转过头来。
这次,他的目光在林屿听因为紧张和醋意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深处,仿佛有某种愉悦的情绪正在悄然荡漾开。
但他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镇定,甚至微微蹙了下眉,像是嫌他吵闹,语气带着点惯常的、不易察觉的纵容:“哪几处?很急?”
“急!很急!”林屿听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脸颊“轰”地一下彻底红透了,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他慌忙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故作镇定地补充道,“就……就是有几个理论,不太理解怎么运用到实际表演里。”
前排的郑玥云已经快憋出内伤了,他把脸埋在前座椅背的阴影里,肩膀抖得像筛糠。
陈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也微微泛白,显然也在极力忍耐。
叶晴萱看着林屿听这欲盖弥彰、醋意横飞却又笨拙得可爱的模样,心里都快笑翻了,面上却还要努力维持着温婉淑女的形象,只能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掩饰微微抽搐的嘴角。
这孩子,也太好逗了。
江沉砚将林屿听所有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泛红的耳根,闪烁的眼神,强装镇定却泄露了心虚的语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愉悦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了他的四肢百骸,熨帖了他这几天因为对方的“冷落”而产生的所有焦躁和不确定。
他的小兔子,不仅急了,还开始笨拙地、张牙舞爪地试图划地盘了。
这感觉,好极了。
他心底乐开了花,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甚至故意用略带一丝不耐的语气回应道:“行,明天课间找你。”
得到这句承诺,林屿听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仿佛打赢了一场小小的保卫战。
但他还没来得及窃喜,就听到叶晴萱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却像一根小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叶晴萱仿佛完全没有被林屿听接连的打断影响到,继续对江沉砚柔声道:“沉砚,你看你,对学弟都这么有耐心。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阿姨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让我多盯着你点呢。”
她又搬出了“家里”、“阿姨”这样的关键词,再次强调了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网。
林屿听刚刚缓和的心情瞬间又跌入谷底。
他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陷入掌心。
他发现自己那些幼稚的打断和借口,在叶晴萱这种看似温柔体贴、实则步步为营的“正统”关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像个小丑在徒劳地表演。
他闷闷地不再说话,只是偏头看着窗外,留给车内一个写满了“我不高兴”和“需要哄”的、倔强又落寞的后脑勺。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
郑玥云和叶晴萱偶尔会低声交谈两句,江沉砚偶尔会应一声,但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
而林屿听,则彻底沉浸在自己的醋海和悲伤里,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看不到的是,坐在他身边的江沉砚,虽然目光平视前方,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笑意。
他的余光,始终牢牢地锁在身旁那个气鼓鼓的、浑身散发着“快来哄我”信号的小家伙身上。
江沉砚放在身侧的手,甚至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去揉一揉那颗毛茸茸的、此刻一定在疯狂脑补各种悲情戏码的脑袋。
但他忍住了。
戏,还没演完。现在哄,效果达不到最佳。
他要让他的小兔子再着急一会儿,再醋一会儿,把这几天积攒的委屈和不安都发酵到极致。
这样,等他收网的时候,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车子终于缓缓停在了林屿听家楼下。
林屿听几乎是立刻伸手去拉车门把手,想要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
“等一下。”江沉砚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林屿听动作一顿,心里莫名升起一丝微弱的期待。
他……他是不是要解释什么?
然而,江沉砚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化妆箱,忘拿了。”
林屿听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化妆箱还稳稳地放在脚边。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堪瞬间将他淹没。
他脸颊爆红,手忙脚乱地拎起箱子,低声飞快地说了句“谢谢陈叔,再见”,看也不敢看车内的任何人,尤其是江沉砚,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仓皇地跑进楼道,消失在视线里,车内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郑玥云第一个憋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一边笑一边捶打着座椅,“我的妈呀!学长你看到没!屿听那表情!哈哈哈哈!醋得都快冒泡了!还‘那本书很急’!他连书名都是现编的吧!”
叶晴萱也终于不用再端着,扶着额头笑得花枝乱颤:“哎哟不行了,这小孩太可爱了!沉砚,你再不收网,我怕他下次能直接坐你腿上来宣示主权了!”
连一向严肃的陈叔,都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慈祥的笑意。
江沉砚没有笑,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此刻盈满了如同春水初融般的暖意和愉悦,嘴角那抹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彻底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他看着林屿听消失的楼道口,目光深邃而温柔。
嗯,感觉是时候了。
他的小兔子,已经快醋够了。
该抓回窝里,好好顺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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