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缃叶

当啷!

盛着点心的银盘被人挥落在地,正忙得不亦乐乎的苏小糖循声望去,猝不及防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垂下脑袋,盯着几块掉在地上滚了灰的脏脏包,眼圈渐渐泛红。

“这等恶心东西,怎能入殿下的口?”

面前之人还在恶语相向,抬脚碾碎了滚落到他鞋边的一块脏脏包,从中溢出的可可浆迸溅,“苏郎君身为殿下正夫,不说该有多勤勉,至少也不该睡到午时才醒,真叫我们好等。如今又亲自来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吃食……”

眼前少年着一袭鹅黄锦衣,细眉大眼,鼻腻鹅脂,口如荆桃,天真可爱,然而唇舌却像浸了毒汁,一字一句直刺苏小糖心窝。

“……知道的是尚书府嫡长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沿街叫卖的——啊!”

啪!

苏小糖沾满面粉的一掌重重扇在那人面颊上,狠厉道:“你再说一个字?”

他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打得缃叶晕头转向,踉跄几下,一屁股跌坐在地,大脑一阵空白,只余脸上皲裂似的痛感愈演愈烈。

缃叶早听闻苏家郎君柔肤弱体、娴静端庄,就算受人当面挑衅也波澜不惊,因而便想给他个下马威——岂料他竟会为几块丑不拉几的糕点和自己动手?!

说好的大家男儿呢?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缃叶全然不曾料到,自己竟也有作此想法的一天。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挑衅王夫是以下犯上,被发现了定然要按家法处置,故而一早便将膳房的人支出去了,没承想此举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打了也没个人从旁拦着。

而且苏郎君力气怎么这般大?!

每餐只吃半碗饭,也能有这样的手劲吗?!

昨日本该轮到他陪侍殿下,虽然早做好了独守空房的心理准备,可若说不期待殿下抛下王夫来他院中,肯定是假的。

他远远望着主院张灯结彩、鞭炮连天,喜气洋洋,自己却只能苦守着一盏残灯,直至油尽灯枯才勉强睡去。

翌日辰时,按照规矩,缃叶和其他小侍来到主院拜见王夫,却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这才知晓苏小糖恃宠生骄,竟一觉睡到午时才醒。

王夫尚未发话,他们也不好先行离开,只能在一直在厅中等候,腰杆挺得笔直,坐到屁股都发麻,饿得前胸贴后背,才被张嬷嬷做主请离。

众侍自是不忿。

以前王府里没有治理后院的主子,小侍们难免口无遮拦了些,回去的路上,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新王夫的不是来。

缃叶无精打采地听着,本不欲掺和,有人却成心不叫他置身事外,用胳膊肘捣捣他,嬉笑道:“小缃叶,今后你怕是更没有几天能见到殿下了。”

缃叶年纪小,鲜嫩可口,又声脆嘴甜,极会讨殿下欢心,殿下虽不重男色,可一月中总有个五六日宿在他房中。众侍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早生不满,便教唆他去试试那新王夫究竟有没有容人的气量——毕竟在他们看来,王夫嫁进来第一日便叫他们好等,定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殿下一向喜静,见王夫与缃叶拈酸吃醋,便心生厌烦,就此厌弃他二人也说不定呢?

届时,他们就有机会重新获宠了。

你一言我一语,不断挑拨下,缃叶就算是棉花做的,此时也该硬起来了,心头妒火熊熊燃烧,打听到王夫此时正在膳房,便带着仆从气势汹汹地扑了过去。

他远远望见殿下的乳母张嬷嬷守在膳房门口,知道她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仆从随意编造了个借口,竟真将张嬷嬷引开了,顺利得不可思议。

张嬷嬷都走了,膳房众人更是不足为惧。

缃叶走入其中,用挑剔的眼神光明正大打量起新王夫来——

且不说腿间那物件是否能令殿下满意,单看身段:个子太高,不够苗条,不女不男,像个怪胎;警惕性更是不够,身边都被清场了仍无知无觉,还在鼓捣着什么恶心巴拉的东西,棕黑色的、稀稀拉拉的……

缃叶微呲着牙,产生了一些不妙的联想。

更不妙的是,这位王夫还在嘀嘀咕咕地自语些什么,兴致高昂。缃叶走近一听,发现他正不成曲调地哼着:“殿下、殿下……”

原来竟是做给殿下吃的——不成,这等肮脏之物,怎能入殿下金口?!

缃叶登时心头火起,扬手便打翻了盛着成品的银盘。

——然后被王夫扬手打翻在地。

“你可知天元还有多少百姓忍饥挨饿?”

苏小糖怒目圆睁,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饥饿是何等难捱滋味?”

他尚未出嫁时,忍饥挨饿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母亲也好,主父也罢,他从她们口中听到最多的便是“吃得太多”。

腹内空空、酸水烧心的煎熬,他已习以为常——但这不代表他忍受得理所应当。

相反,他每次都觉得痛苦万分,无论多少次他都觉得难以忍受。

因此不论是一粒米、一片菜叶,苏小糖都吃得倍觉珍惜。

眼下看见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少年突然发难,打翻了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脏脏包,自然无法抑制住怒火。

缃叶虽是穷苦人家出身,可在王府过了几年富贵日子,早就忘了当初食不果腹的苦楚,闻言渐渐白了脸色,嘴唇嗫嚅着,答不上一句话来。

——啪、啪、啪。

门口传来轻缓的鼓掌声。两人循声望去,见一身桂黄胡服的元明瑾稳步走进来,缃叶顿时慌了神,膝行着向她脚下爬了两步,急唤:“殿下……!”

元明瑾伸出手,虎口卡住他下颏,垂眼看他——缃叶才十六岁,眉眼秀丽,一张小脸又俏又甜,剥了壳的新鲜荔枝似的,晶莹剔透。

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爱怜。

眼见混了脂粉的浑浊泪珠就要滚落到自己手上,元明瑾及时撤去了手。她忍住一阵阵头晕,定定神,视野里的重影复又合二为一。

“王夫说得不错。”元明瑾轻声,似是自语,“本王还记得,初见你时,你瘦瘦小小一只,被母父像狗一样拴在门外,喂点秕糠就算完事。”

秕,即中空或不饱满的谷粒;糠,即稻麦脱下的皮壳。

这些东西都是拿来喂牲畜的,可家里实在太穷,生了三个男儿,才终于等来一个女儿。大哥招妹十四岁便嫁了人,二哥盼妹被卖进花楼做了瘦马,这才换来了喂养小妹的米汤。

“本王于心不忍,便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你。一转眼,你都能吠得这么响亮了。”

元明瑾若有所思,缃叶的瞳孔却颤得越来越剧烈。

在天元贵族中,将夫侍送给她人,是一种常见且好用的,快速拉近关系、笼络人心的手段。文人墨客不仅引为雅事,更以此为社会风尚。

若是哪个小侍才情过人,抑或是姿容出众,那还不知要在多少女郎手中辗转流通。

这不是福,反是祸。

“看来本王把你养得极好。”

轻飘飘的一句,分明听不出情绪,却叫缃叶忍不住细细发起抖来——这样评估货物般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母父也曾想过把他卖作瘦马,然而见他年纪太小,心中又残留着对他两个哥哥的愧疚,便半推半就地作罢了。

但留在家中的日子,说不定还不如被卖作瘦马。他活得像条皮毛枯黄的流浪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蹲在路边时,连见了落难男子就想揩油的马妇走卒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遇见殿下那日,他失手打翻了母亲好不容易才为小妹弄来的羊奶,便被暴怒的父亲往脖子上挂了条麻绳,像拴狗似的拴在门外。

时值隆冬,雨雪霏霏,身上破旧的麻衣耐不住寒,迎妹冻得手脚红肿、嘴唇发紫,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每一寸皮肉、每一条骨头缝子,都被寒风刺得生疼。

晕厥在雪地里的前一刻,他隐约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朝自己奔来,银甲护体、英姿飒爽,宛如神女再世……

小迎妹还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再后来,殿下扔给他母父十两银子,将他放到马上带走,让他在王府里做杂役,还给他重新取了名字,唤作缃叶。

但再未传唤过他。

也许是出于对母父的怨气,也许是出于出人头地的野心,抑或是出于想要报答救命之恩,他并不甘心就此被殿下遗忘。

又过几年,他满了十五,一日趁殿下酒醉,爬上了她的床。

缃叶扑过去,想抱住她的小腿,临了猛地记起她的洁癖,又生生止住,只匍匐在她脚边,墨发如瀑,自纤细脖颈淋漓而下,轻薄的春衫勾勒出浑圆翘臀和姣好的曲线。

“求殿下不要把奴送人!一男怎能再侍二妻……”缃叶哭道。

元明瑾没理会他,只是看了看地上那几个脏脏包,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心。

自她一出现,苏小糖哪儿还顾得上缃叶,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见她盯着掉落在地的脏脏包出神,还以为她想吃,急道:“殿下不可!我、我……可可粉不够了,待我再弄些来!”

说罢便忙往外跑,想去万钱楼找师母再拿些可可粉。

错身而过之际,元明瑾两根指头一伸,拽住他衣袖,嘴唇擦着他耳尖,气若游丝地说了些什么,还不待他听清,便两眼一闭,软倒下去,被苏小糖接了个满怀。

最近天热,大家要多喝水,我昨天没怎么喝水,今天早上起来嗓子疼得要命[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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