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屿被推得连退数步。再睁眼，身边人已不见踪影。
“啊！”
他猛地抬头望去。
不知从哪儿来了大批邪物，它们凝结在一起，黑云一般借着狂风推上了天。一双手置身其中，像漂浮在猛浪中的两只桨，在黑海里挣扎求生。
“师尊！”
魔尊神色慌张，抄起破钧便追了上去。
古系舟被它们带到高空，邪物的长尾圈圈缠住他的腰腿，让他困在其中，动弹不得。能活动的仅剩脑袋和手，宗门惨状浮现脑海，他不能保证别人在救他的同时不会受到伤害，他不想再拖累他们。
出于本能的求生过后，他冷静下来，选择沉默。
古系舟停止了挣扎呼喊，任由邪物将他紧紧缠绕。扬起脖子，后脑紧贴着邪物富有弹性的湿滑肌肤，让自己尽量隐匿在邪物群中不被他们发现。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自己的宗门。
数不清的邪物几乎覆盖了整个朝圣山。无数弟子倒在了血泊中，成为尸山下的一员。风雨愈来愈大，从一开始的淅淅沥沥到现在的倾盆瓢泼，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叮——
藏在雷电暴风中极微小的一声。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听清了，并且无比确定，这就是古系舟脚腕金铃发出的声响。
柳婳猛然抬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精准锁定弟弟的位置后，登时大惊失色，剑锋叮的一声砸在地上，绝望地大喊：“舟儿！”
朝圣天宗谁人不知，少主没有修为没有灵力，落在邪物手里，他古系舟能有几分活头？
轰隆——
紫电将天空击成惨白色，高空中，一大团乌黑的絮状物下，两只系着金铃的脚丫低垂着，无力的回荡。
柳婳失去理智，不管不顾提着剑就朝弟弟的方向飞。
可周边邪物太多，大批大批源源不断涌来，将上方堵的严严实实，她甚至连紫霄殿也出不去。
那怎么办？就这么丢下弟弟不管了？
绝无可能！
爹娘在外生死未卜，要拿古系舟的命，除非从她柳婳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今夜即便是修为散尽，她也要把弟弟从邪物手中夺回来！
柳婳抹去眼泪，正了正身子，拧紧眉头，呲啦一声，剑刃迅速划破掌心。血肉开花肠似的绽开，紫色灵力如烟般缥缈入剑。强劲灵力融体，宝剑登时剑光大盛，柳婳执剑疾奔，脚踏上食案，借力往上一蹬，两手紧紧握住剑柄，奋力下劈，正准备祭出杀招、与邪物拼个你死我活之际。
呲——
梦枝棠从天而降，一剑斩尽柳婳周身邪物。而后飞身而下，拦在小姐身前，神情凝重，略带责怪道：“你方才那一招若是真使了出去，灵脉过载受损，此生修为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言毕，手探入百宝锦囊，往里掏了掏，将身上最后一张续力符强塞入小姐掌心，语重心长道：“我去救！记住，宗主不在，朝圣天宗需要你。”拍了拍小姐肩膀。
“好好活着。”
柳婳双目通红，喉头哽了哽，伸手要去拉她。
梦枝棠似乎是料到了小姐会这么做，迅速往后退了退，头似有若无的轻轻一点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一袭红衣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被密密麻麻的敌人吞噬。
底下，张守节看清被邪物带走之人是谁后，当即丢了剑，起手开阵，颤颤巍巍站在阵中央，急道：“快！快！结阵！救少主！”
啪嗒啪嗒！
数百柄剑应声落地，带血蓝袍以张守节为中心，纷纷斜举右手，咬紧牙关，左手二指覆于右小臂上三寸，将仅剩的灵力汇聚指尖，灌注入阵。
紫霄殿外，众弟子齐声高叫。
“扶摇聚气，天地归元！”
声音穿透层层黑网，在风雨中更显悲悯。
众人岔腿站定，凝神蹙眉，大喝：“阵开！”
以戒律长老为中心，脚下阵盘疯长，就像在漆黑的水面丢的一颗炮仗，光晕一圈圈炸开，光芒最盛处，一只数丈宽的金色手掌从地面破土而出，迅速凝手握拳，砸碎黑暗，直指天穹。
嘭！
拳头碰到那团东西的那一刻，邪物碎，乌云散。
朝圣山的天瞬间亮了。
一抹白色薄薄的在灰白天空下飘摇。像一片羽毛，此刻只要来一阵微风，便能将他轻易卷去九霄云外。
事实上，风的确来了。跟着一块来的，还有阴魂不散的邪物。
它们很快从别处又聚成一团，羽毛一碰到邪物，便被迅速吸了进去，干干净净完完整整，一点缝隙都未留。
邪物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带走古系舟。
而张守节，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少主从它们手里夺回来。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直起腰杆，擦去脸上不知是汗还是血的粘稠物，用他沙哑的嗓音，吼道：“再来！”
众弟子得令配合，一拳，两拳，三拳……
他们一遍遍打破黑暗，它们一次次复活重来。
古系舟还在那个位置，邪物依旧是那些邪物。而朝圣天宗，却快不行了。
几经鏖战，弟子们灵力所剩无多，身体脱力，手臂止不住的颤抖，尽管如此，仍然无一人倒下，无一人后退。
噗！
张守节支撑不住，嘴里泛着浓烈的铁锈味，喉咙异物上涌，一口血喷在前方弟子后背。
众弟子急道：“张老！”
张守节佝偻着背，拂袖低喊：“别管我！咳咳咳，救少主咳咳咳！”
抬头，退向一边，对着赶来扶他的梦枝棠吩咐道：“梦丫头，你来替我！”
邪物毫发无损，阵盘逐渐弱化。眼见古系舟就要被它们带出结界。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梦枝棠神色凝重，把张守节往旁边弟子手上一推，厉声道：“你们三个，留下来照顾张老！剩下的，若是还能动，便随我杀上去！”
“是！”
大伙正要出发。
人群中跌出来一位弟子，步子摇摇晃晃，衣袍被染成暗红色，整条右臂都是半干不干的血，而左边，甚至连衣袖都没有了，连衣带手，被人从肩颈处截断。
他面容脏污，头发湿湿黏在额上，嘴唇颤抖，两只眼睛都是骇人的猩红色，手捂着伤口，高昂头颅，冲着人群大喊：“古系舟此人修为低下，毫无功绩。凭什么要我们豁出性命去救他！”
此言一出，原本已经跑出去几步准备跟去营救少主的弟子，脸色一僵，陡然停住了脚步。
梦枝棠嚓的一声拔出剑，回头白他一眼，冷声道：“不强求，愿意来的自己跟上。”
众弟子迟迟未动，其中不乏尚在犹豫者，一见梦长老动身，自己也不自觉迈开腿追了上去。
谁料，那弟子竟是大吼一声，喝住他们：“站住！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方才的夺天阵几乎耗尽了我们的灵力，此行！必定有去无回！他古系舟，凭什么叫这么多人为他送命！”
言辞偏激，却也字字珠玑。
所有人都沉默了。
梦枝棠头脑充血，怒上心头，提着剑就冲了回来，指着那弟子鼻子大骂：“谢丙辰，你到底有没有心！十七年前，是谁把你们一个个从邪物手里救出来，供你们吃供你们喝，无论天赋高低尽数收入朝圣天宗，给了你们容身之所？你们这些人，眼睁睁看着少主被邪物捉走，明知少主毫无还手之力却无动于衷！”
锵！
红衣女子高举剑鞘，奋力往前一摔，剑鞘落地后反弹了一下，砸出去数丈远。
梦枝棠脸瞥向别处，又很快歪了回来，剑锋指着同门，怒斥：“你们就是这么报答宗主的吗？！”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低下了头。
凭心而论，他们的确……没人想去救他。
毕竟，惜命而已，人之常情罢了。更何况，因救古系舟而亡，这种死法一点儿也不光荣。甚至死后还可能会被同门当做天真蠢蛋，遗笑万年。
谢丙辰捂着伤处，一瘸一拐走到梦枝棠面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脯不正常的上下起伏。他咽了咽口水，朗声道：“救命之恩来日我定会相报！但绝不是现在！绝不可能为了他！”
谢丙辰用那只好手指着天上，鼻翼耸起，恶狠狠地说道：“古系舟！他不配！”
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伤处淌出的血便流了半边身子。谢丙辰灵力耗尽失血过多，再加上情绪激动乱了心神，终究还是没撑住，倒了下去。
身边站着的弟子纷纷围了上去，还有灵力的帮忙止血疗伤，没有灵力的帮忙搀人把脉。
原先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弟子犹犹豫豫，缓步挪到梦枝棠面前，半低着头，为难道：“梦长老，我们……”
梦枝棠怒极反笑，后退一步，剑尖从东到西，将他们挨个扫了一遍。
“好！很好！你们最好把这条命给我保住了！待此事了，我一个个找你们算账！”
张守节抽回手，将搀着他的弟子轻轻推到一边，步履蹒跚，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崎岖的手掌覆在剑上，缓声道：“梦丫头，咳咳咳，别为难他们了，他们都还咳咳咳咳……年轻，不该死这么早的咳咳咳，我……老夫，你过来咳咳咳……老夫把剩下的灵力……传给你咳咳咳！”
梦枝棠摇了摇头，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太失望了，这些往日口口声声互相称为同袍的家伙，实在是令人寒心。
张守节见她迟迟未动，急急招手，催促道：“快来！舟！咳咳咳……少主身子弱，咳咳咳老夫……怕他扛不住……”
梦枝棠敛了笑容，神情庄严肃穆，对着戒律长老，拱手抱拳，毕恭毕敬行了一礼，而后孤身一人，提剑朝着少主的方向直冲而上。
轰隆——
一道极长的白色闪电在邪物团前炸开。
梦枝棠正面迎击，执剑对着邪物团一阵猛攻，伴随着簌簌剑风，邪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但很快，它们又在黑暗中集结复活，卷土重来。
没有用……
再这么打下去，非但救不成古系舟，她还会被这种消耗性的打法活活耗死在这里。
梦枝棠咔嚓两剑斩杀了近处邪物后，脚踏过邪物头顶，一个后空翻，成功越过它们踩上古系舟肩膀。
她一手揪住少主后领，一手持剑斩杀周边邪物，边砍边拖，一点一点，缓缓将古系舟从邪物团中抽离出来。
它们头脑迟钝，等人快被救走了，才意识到这个凶悍女子想要做什么。
大群邪物从远处疾飞而来，它们黑压压一大片，聚集在梦枝棠身后。
注意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她侧目往后一瞥，登时背脊发寒。
可若此时松手，之前的一切将功亏一篑，再想救古系舟，可就难了。
邪物步步逼近。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抓住梦枝棠手腕，“走……”
梦枝棠反握住他，目光一闪，一剑割断即将触碰到他们的邪物长尾。
“我要是走了，对不起你姐！”
古系舟轻呼一口气，无力地一根根掰开梦长老的手指，轻声道：“我爹不在，没人能镇住它们。”扬起嘴角，微笑道：“逃吧，梦长老，别管我……”
邪物围了上来，古系舟用力一推，挣开了梦枝棠的手。
在古系舟即将下坠的那一刻，梦枝棠咬紧牙关，奋力往下一捞，再次揪住他的衣领。
“别说这种恶心人的话！丢下恩人的孩子一个人逃命，我梦枝棠做不到！”
天终于黑了，周围的一切声音与光亮都被这密不透风的团块隔绝在外。
他们，彻底陷入了黑暗……
远处，一座无人的峰顶。主仆二人负身立于断崖边的小亭上。
风贞两手撑着护栏，半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天上动向。
“尊上，您真的打算就这么站在这里见死不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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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琴瑟渐调（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