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峡湾是海侵后被淹没的冰川槽谷。
旅游博主说峡湾地貌是中国唯一没有的地貌。准确来说,是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没有。在拥有这个特殊地貌的寥寥几个国家之中,挪威的峡湾又格外多、格外典型,以至于6-8月这段北欧旅游旺季,绝大多数游客都为目睹峡湾而来。
叶青对你们选择这个时间来北欧很不理解,他对极光的兴趣远大于其他景色,认为11月来更好。但同行者想法截然不同,赵小姐说这段时间天气更好,等到冬天来北极圈就太冷了;再者说,夏天对于极限运动来说也是更合适的时间。
你受教点头,赵癸看你表情认真,像在上课,被逗笑了,解释道:“我也没来过,是路上听导游讲的。”
导游小穆紧随其后下船,大呼小叫。
“好啊,癸癸你又胡说,快给我付解说费!这都是有知识产权的!”
赵癸淡定回复:“行,今晚给你刷小张的卡。”
小张是她未婚夫。她一向不愿意出国太远,嫌坐飞机累。这一回是婚前心情实在郁闷,怎么打牌豪赌都压不下去,只好出来散心。两个女孩算陪她。
穆元澜举双手投降:“我免费了。”
女孩们身后是闻名遐迩的峡湾,红色快艇照射雪白的明光,深夜水波暗亮如镜,对面山坡绵延,高处闪烁星点荧光。天际渺远,一眼望不到头,空气湿润清新,水波凛冽微凉。
快艇来回两趟,最后一趟下船的是两个男生和庄园管家。从码头到庄园还有一段车程,还是先送女生。路上曲卉莹好奇,用英文问管家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年轻帅气的异国男人礼貌回应,夜间原本是有两人值班,但不巧其中一个生病卧床,另一个患有黑暗恐惧症,不能夜间独自出门,只好由他来接。
「黑暗恐惧症」用了一个复杂的专有名词。不过联系上下文,还是比较容易理解的。
患有黑暗恐惧症就不要让人家值夜班开车了吧…
穆元澜和你同步吐槽:“做这个不会更严重吗?”
管家说:“她们两个是一对,结伴出行就没问题。”
感觉前后根本没有关联。
有点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吐槽的感觉。
“幸好您没生病。”你轻声说,“不然我们要在水边过夜了。”
异国的年轻人微笑起来,说:“或许我比较幸运,小姐。”
穆元澜悄悄戳一下赵癸。
对视一眼,默契转头。
抵达庄园,绝大部分是树林绿植,建筑群是分散式房屋,由数个木屋组成,中心主屋占地面积不足二百平方米,木屋之间距离极远,大概体现了一部分北欧人的社交距离。
空气中弥漫果香,融雪溪泊泊流淌,栈道两侧视野开阔。
主屋客厅灯色温馨,女孩们谈笑聊天,你站在客厅边缘眺望远方,山屿绵延,看不清山水与悬崖之间的轮廓。
灯色透过玻璃窗照射出去,映出远方围栏黄黑色指示牌。车前灯的冷光照射进来,投下几道庞大长影。人集齐,客厅谈话的人变多了。
夜间峡湾像一道蜿蜒的裂痕。
额头触及微凉,视线描摹围栏边黑色的文字。挪威语旁是英文,大意是…保持距离在至少十米外?象形图是阵风、小人和落石……
“……潮。”
看不清。下面还有一行文字,太远了,在客厅光照射不到的位置。
“——黎潮。”
声音变大了。
转头望去,客厅中央,三三两两,视线交错集中。
北欧风内饰,温馨暖光之下,向你抛出橄榄枝的年轻男人单手搭在沙发;形容正如那天与你交谈简历的精英面试官,沉着冷静,直截了当。
“走,你跟我睡。”
……
眼神汇聚集中。
灼烧般炙热。炙烤般疼痛。
而疼痛是必经之路。
视线相对,嘴唇兀自张合。
你听见自己轻声说:
“…当心坠落。”
“什么?”不知道谁问。
“当心坠落。”你说,“那边断崖的标志牌。”
……
……
三栋木屋,六间卧室,每间可以容纳两人。
一开始其实准备让女孩子们睡一个木屋,两间卧室,后来想想好像不太安全,就提议还是错开住,到这一步还是合适的。但曲卉莹顺势说凭什么只有男生住单间,她也要住。赵癸说她也更喜欢自己睡。穆元澜说一个人睡怪害怕的,曲卉莹就陪她睡。本来想说两个男生睡一间,但就算是双人间,在场各位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跟男人睡一屋了,多少有那么一点抗拒——
那枚炸弹就是这时投下。
所有人都失语了。
一直到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
……
“莹莹,”睡前她小声说,“莹莹,莹莹,你睡了没。”
“睡了也被你叫醒了。”
“哎呀你怎么睡得着的,我现在好亢奋。你说他俩什么情况啊?”
“还能什么情况,都睡一起了。”
“初曦也同意啊?”
“初曦自己不也有吗?”
“有吗?近几年没玩了吧?”
“我不相信她能收心。”莹莹哼笑一声,“证交所那个谢经理,你记得吗?”
“记得啊。那年得了英才还是什么的。”
“你这都记的什么……”
“怎么啦,他跟初曦搞上啦?”
“谁知道。有点风声。”
“肯定是为了工作。崇辉最近不是董事会吗。”
“谁说不是呢?”
“不至于搞成这样吧。两边都怪难看的。”
“……”
“莹莹?”
“…你说,”曲卉莹声音很轻,“他到底怎么想的?”
完蛋,又介入朋友的感情问题了。
“我以为他喜欢她。可他…,这是第几个?”
穆元澜翻身抱住朋友,小声安慰。
“别研究啦,没人搞得懂他。你就是一直研究不明白才放不下。”
“那是因为其他人都太容易弄懂了。”她苦笑一声,“我真是,…这么多年,一点都猜不到看不透,而且是越来越看不透。他就跟个…”
“人家本来就是艺术家人格。”穆元澜半是贬损地笑,“古往今来,艺术家都是这样,都说越疯越艺术呢。锦昀不也一样吗。”
“锦昀好歹还有点人气儿。”曲卉莹安静片刻,说,“其实我最近有点理解了。”
“锦昀?天呐莹莹你可千万别理解他。这不能理解。”
“你,算了。我是说他们。对她。”
“……”
“她有时候说话那劲,我听了都…”
“莹莹。”穆元澜用力捏住朋友的手腕。
“——别研究。”
她重复。
“别分析。”
别再陷进同一个坑里。
……
……
“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声浪喧嚣。
他站在木屋窗边,眺望不远处主屋。
焦糖色云杉木,客厅灯光仍然亮起。门外静立纤薄身影。她倚靠廊柱,微微仰头,烟雾缭绕;异国面孔的男人站在身侧,远超挪威人正常社交的距离。
和这边人上床比谈恋爱容易得多。
说起来,黎潮大概比较符合外国人对神秘东方美人的想象。
黑发瓷肤,眼型偏狭,
柔凉静谧,不可捉摸。
“我百忙之中接的电话诶哥哥,不要卖关子了。”那头声音从嘈杂变作寂静,大概是进了哪个道具间,“什么事儿?好久没接你电话了。”
“你猜她晚上和谁住的。”林秉揶揄道。
电话那头随意蹦出一个字眼,忽在半途掐断。
大概是从他的语气中意识到什么,
片刻,发出一声散漫的笑。
“沈曜辰…”
男明星奇异地、每个字都克制不住地笑,心情极愉悦似的把这个名字念出来。
“哈哈,有意思——”
看来他也不知道。
林秉思忖道,崇辉董事会一开就是半月,会后这个节骨眼将两人凑一堆,显然不是一个闲笔。听说最近沈初曦和证交所走得很近。她和叶青是什么态度?这事儿像要有后续……
九月快到了,看来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
……
漩涡中心。主屋。主卧。
沈曜辰正在拆床。
设计是可以分开的款式,拆起来不算费劲。但没有说明书,多少有点麻烦。他自由搏击可以,动手能力只能说聊胜于无,家庭条件摆着,实打实的大少爷,留学几年没做过事。十分钟一张床拆掉一半,都算成果斐然。
其实不单单是动手能力不行。
他心里压着事。
越压着事,越做不好事。
双生子至少三年晚上没分开了。到这个时间,该在的半身不在,就像强行把成对的器官从身体里拆出去,感觉极其空浮。
或许也不是分开的缘故。
是因为她自然而然把他推开的态度。
那天她是笑着说的。
他想不通她怎么还笑得出来。这比被轻易出卖更让他难以接受。双生子能感知彼此的情绪。他有时甚至憎恨自己和她是双生子。至少他还能做个,像被她蒙蔽的裙下之臣一样的蠢货。
沈初曦是真的不难过。
她真的,一点,都没想过,他会痛苦。…也可能这是她的报复,从十七岁那年她就一直在报复,她对他的恨远超过爱。她唯独喜欢他痛苦。
现在她急着把他卖一个好价钱。
拆开四分之三,他撑在床头喘气,越喘越感觉呼吸困难。那年跳伞自万米高空下坠,扑面冷气凉冽尖锐,他尚且没有如此窒息。或许因为那时一切还有可能转圜,他还抱有一些微薄期待。现在呢?
五年前婚礼盛大,一对新人神色肖似,艳光四射的面孔下是深不见底的空荡,风声在空洞中穿梭漂亮的回声。他们都知道一切在那时已分崩离析。在此之后的一切都是——爱与恨杂糅着,跌碎后,偏不信邪要用手去捡——割破的,鲜血淋漓的。
残影。
而已。
那些猩红的、淋漓的、跳动的,交融的。
只是残影而已。
……
……
……
漩涡中心,主屋后身,融雪溪。
指尖浸入水流,清冽刺骨。
远方山脉绵延,雪山与天际相接壤。
时差六小时,那边现在是傍晚。他们都在做什么呢?小石肯定在吃炒粉,真想劝她吃点健康的东西。那几个人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医院。他呢?有点想象不到。昨天下决心把定位删掉,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希望他能自由快乐。希望他将一切甩在身后。
希望他余生幸福。
指尖浸得通红。贴在脸颊,冰冷湿润。光线从身后照射而下。水流光色细碎。
围栏上指示牌黄底黑字,跌落小人与滚石阵风。走廊灯光幽凉;夜幕、峡湾与雪山一一掠过,阶梯式果园在醋栗丛中掩映。
拖拽噪音渐停。
你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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