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回程路上,靠近备餐区的前舱,青年仍然坐在桌前,指腹压在触摸板,屏幕显示折线图。
前舱与备餐区有一截类似列车衔接处的走廊,他背靠墙壁,站在不解风情的工作狂身后,视线投落远方。
黎潮在小憩。
银蓝色长裙,盘发,肩颈细腻雪白。半趴在桌上的姿势,纤细肩带下陷,勒出一道嫣红腻痕。
半梦半醒着,一缕碎发凌乱落在脸侧。眼睫似乎微垂着,望向前方地面绒毯;似乎闭上了,叫梦魇住似的轻颤。
“…尧哥。”工作狂受不了了,电脑屏幕一按,“一杯冰咖啡,你喝半小时了。偷窥公司机密呢?”
“还没落地,自家公司都不想看。”他眼睛没舍得离开,玩笑道,“可不愿意替你干活。”
沈曜辰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一顿,转眸望向窗外。“那边还热闹呢,不玩了?”
“输不起呀。”邵尧说,“癸癸越打越大,杀红眼了。”
赵癸秋天就结婚,对象家里背景很不错,两边家长有意交好,就把适龄儿女凑个对。对方家长是近几年来沪轮岗,这一行起起落落都没准,再过两年说不准要调走。真调走了,她也得跟着走。
十几年的朋友,大家知根知底,赵癸从相貌到性格,半点不符合刻板印象里的「妻子」角色,没想到排众人中最早一批结婚;打着牌难免聊天,她说不是不愿意跟着走,是一想到以后日子要跟谁绑在一起,心里就闷得难受。
旅行七天,跳伞翼装徒步攀岩她和沈曜辰样样不落,确实是自由洒脱了;回程飞机一上,落差袭人,心情比来时更沉闷。拿出纸牌又开始狂赌。
“…正常。”沈曜辰低声说,“都没见过几面。”
“她那小对象林子见过。”邵尧说,“今年才毕业,没听说有坏毛病,我看还可以的。”
坏毛病。就是他们这一圈人,沾的那些坏毛病。从乱○赌○到○○○○○○全占了,一个没落。赵癸自己还滥赌,一晚上几十个当洒水。都不知道那位养不养得起儿媳。
沈曜辰难免觉得有些黑色幽默。
两人沉默一下,都笑了。
“还是年轻。”邵尧说,“男人都一样,挑个刚到年纪的是好事,过几年都跟我们一样了。”
作为男人,对女人,他们是没有半点好可言的,但作为朋友,他们还是希望好友找个和圈子里不一样的对象。一圈人年纪相仿,家境殷实,又都是爱玩的,从青春期走到现在,故事讲出来跟排列组合似的,但都没有走到最后的打算。喜欢是喜欢,正是因为喜欢,把对方当朋友,才不谈恋爱,不发生关系。不去祸害她们。
“不止是这些。”沈曜辰靠在桌上,掌心按在眉骨,还是摇头。“要一起过日子啊。”
他笑。“日子,怎么过不是过。”
沈曜辰不说话。
“所以你俩什么情况?”四下无人,他问。
“我姐?”
“你姐在这吗就你姐。我说她呢。”
“她?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他小声揶揄,“白天一句话不说。光每天晚上做恨呀?”
沈曜辰一下哑了。
“什么滋味?”他用气声问。
“……”他沉默下去。
“算了算了,知道你不爱说这些。”邵尧立刻收回刚刚的话。
“没。”
“仗义啊!快讲。”
“没。”沈曜辰很尴尬,“就是没。”
空气寂静了。
“不是,哥们。”邵尧说,“你怎么做到的。”
沈曜辰真的很尴尬。
他清楚这次安排是为了什么。成年男女住一个房间什么意思,他很有数。但他心里特别抗拒。接受是接受了。要他下手去干他还,…干不出来。他有心理障碍。他○不起来。
这七天每天晚上他都很不自在。
他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他也不想问。他真的很抗拒。他都不想思考这件事。一想起对方的名字他就浑身难受。
他心里特别特别不舒服。
“不是,哥们。”邵尧大受震撼,直接坐下了,沈曜辰要是说发生了什么,他可能还习以为常;但黎潮那么个女的躺他旁边一个礼拜还不碰??是男人吗??他压低声音,“你讨厌她啊?”
沈曜辰实在不想谈这个话题,像身上长了虫子。
“我就觉得很怪。”
“不讨厌不就行了吗。”他劝道,“这姑娘会玩的,放得开。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
沈曜辰不想谈不想听也不想想象。在他看来这个话题跟莫名其妙意○同事一样离奇。他异常抗拒。他想原地消失。
按理来说邵尧不应该说下去。
但他这人又贯来怜香惜玉,总情不自禁替女孩说话;犹豫一下,忍不住问:“你没发现吗?”
“?”
“她有瘾。”邵尧委婉地说。“这几天应该,挺难受的。”
……
……
这几天你和沈先生的交流几近于无。
沈先生人挺好的。是个正常人。
你不太擅长跟正常人交流,反而不知所措。
这些天唯一一段时间稍长的交流在昨天晚上,他收拾电脑,问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入职。聊了几句工作。
你本人接受良好。
本来就不是那种能闲聊的关系。
接受之后你没怎么想过沈先生的事。
你脑子里在想叶青。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梦到他。
梦里你给他○○,跪在办公桌下。他身上凉冽的冷香让人头脑发晕。布料触感顺滑。皮带上磨砂的金属扣摸起来很冰冷。
他抚摸你的头发,柔声夸奖你。结束后把你捞在腿上,压在办公桌上亲。他身上有酒和檀木的味道。
果然是梦。他在办公室不敢喝酒的。
梦里觉得很不舒服。害怕被人看见,很抗拒。他就一直哄着你。语调和动作都很温柔,但你还是讨厌。半推半就地做完,被他亲的时候,忍不住攥紧他肩臂的衣料哭了。
那种感情很复杂。
想不清自己对他是什么想法。
一直以来都很抗拒。上次思考对他的感情是三个月前,奥瑞地下停车场,坐在他腿上的告白。
喜欢两个字,说了好多遍。
喜欢他。
不是爱和恨那种程度的感情。
是更单纯的情绪。
喜欢他。
到现在还是喜欢他。梦里看见他朦胧的脸会有点高兴,会不知不觉靠近过去。被他抚摸和亲吻会感到温和的快乐,被他拥抱会觉得安心。
他有点清瘦的臂弯。压在背后的凉凉的手掌。颈窝的皮肤,去掉外界的香,有属于他本身的味道。
他本身就凉凉的。
不知道,算是,气味还是氛围。
一起待太久会变得晕乎乎。像喝醉了。
喜欢被他碰。
也不止是喜欢做。
过程中的东西也很喜欢。
这种时候,被他拥进怀里,箍住他的肩背,贴得特别近,用特别亲密的姿势说「喜欢,继续」,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
讨厌自己。
对这种人动心了。工作,婚姻,人际关系,生活习惯,身体本能,一切构筑成人的东西都在这种心动中毁掉了。那么多那么多幸福的东西都支离破碎了。三个月前感觉到的更多是恨。恨他,也恨自己。觉得自己好恶心。好不争气。好讨厌。好下贱。
不喜欢自己。
好像没有喜欢过自己。
学习很努力,因为想让妈妈爸爸有面子。工作很认真,因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聊天很克制,因为不想给朋友带来负能量。
要做很多很多努力才可以被喜欢。
成绩下降,妈妈爸爸会沉默地摇头。工作完成度低,上司会说「我对你是有点失望的」。工作之后有和家里人诉苦,他们说别总想这些,多想点开心的吧。
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那么多人都好好的,怎么就你受不了?
要优秀才可以被喜欢。
要很优秀很优秀,一直保持优秀,一直站在上面才可以被喜欢。
不会有人喜欢软弱、消极、怠惰,想要逃避,本性是想要缩进壳里抛下一切的人。
也不是因为喜欢上叶青才讨厌自己的。
本来就讨厌。
有听说一些风言风语,把你形容成那种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人,说一些难听的下流的话。
心里想的是说得对呀。
就是在背叛出轨滥○当妾靠裙带关系上位攀附有钱人自甘堕落没有心气不思进取拥有那么多人求之不得的好背景还主动做负面表率往下沉呀。既对不起双亲也对不起丈夫也对不起朋友对不起认真工作的同事对不起所有对你有善意的人。
唯独没有对不起自己。
因为你对自己有恶意。
你罪有应得。
……
……
下飞机他已经等在出口。休息日,见朋友,没有穿西装,是一件纯黑色的衬衫,领口敞开,挂白金装饰链,延伸到第三颗纽扣,仍然是钻石袖扣。站在VIP通道的尽头,样子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你走在最后,他一面和朋友们寒暄,一面对你伸手,掌心向上,白皙修长。你握住他冰冷的手,被他揽到身侧。凉冽的冷香浇落。他的臂弯清癯,衣料柔顺,贴上去就放松下去,半是眩晕的恍惚。
隐约听见周围人在说什么,像是今晚的安排,你没有听清。隐约瞥见他的妻子和内弟落在后方像是吵架,你没有注意。
汽车后排位置宽敞,空调温度很低,车座冰冷柔软。他一路没有对你说话。
你也是。
你慢慢抱住他的腰,偎进他的怀里。
他怔住了,半晌,想起回应,抬手轻抚你的发顶。
但他仍然没有说话。
你也是。
回到家,工作人员先帮你们放行李。晚上似乎有一场聚会,路上想着先回家换一身衣服,但工作人员关门离开后,你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他很突然、很用力地把你重重扯到沙发上,动作对他来说粗暴得不可思议。你没有见过他这么情绪化。发生时两个人都没有动情,很痛。但这种痛让你感觉好了一点。他前襟的白金链条晃到你的眼前。你抬手握住它,他俯身吻住你。
他会痛苦吗。
你知道故意进行情感漠视会让他痛苦。
但你觉得他甚至连那种痛苦都是朦胧的。
这一次他真的痛了吗?
……
……
宴会结束,两个人都喝得很多。
再回到家天色黑彻,楼下路灯昏黄。
一整天没有对彼此说一句话。
中途有谁注意到,低声耳语交谈。但看起来他的妻子那边更引人注目,所以还好没有太多人发现。回到家他去洗漱,你坐在床上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回房间,抬头看去,他脸上残留水珠,醉意散去,神色几分冷淡。
他就这么和你对视了几秒。
你发现他在生气。
“…我明天自己去。”你轻声说。
今天的第一句直接交流。
“我陪你。”他说,语气还是很冷淡。
“我自己去。”
“我送你去。”
“叶青。”你看着他,柔声说,“我想自己去。”
他抿平了唇,也看着你,不说话。
你垂下眼。
“明天,手续办完,我们把东西交接一下。…半天应该就够了。”
“他们那边权力结构很复杂。”
他说得很轻,不知道在劝你还是劝自己。
“黎潮…你搞不明白这些的。”
“工作都是这样的。”你说,“工作都很复杂,工作都很不开心。”
“你在我身边,可以轻松一点。”
他的声音,呢喃似的。“…你不适合那些工作。”
“我没有别的意思。叶青。”你看着地面说,“我觉得…真的,有点晚了。不止是我。我们两个都。…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开始不对,之后就算是好心,也不会变得更对一点。”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着地面,不说话。
“你要和我分手吗?”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呓语。
“不可能。黎潮,你想都不要想。除非我死。”
“没有那个意思。”
你挪到床上,抱住膝盖。声音比想象中更安静。
“不止是你的问题。我自己的问题也很大。…想说你的想法很好,但毕竟有婚姻的。有没有感情是另一回事。婚姻这个契约本身…还有孩子,这些东西不是一句没有感情就能磨灭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让我过得轻松一点,但在你自己有家的情况下,你的这些想法对我来说会变成更大的压力和负担。”
“我知道。”他说,“所以你和他结婚不就好了吗。”
“嗯,我知道。”你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都能理解。但是我喜欢你。”
他的表情忽然像被擦除笔抹去,变得一片空白。
“上次就说了。也一直在说。之前觉得那种感情是恨。仔细想想,可能是,恨你不是最先遇到我吧。…你是不是也这么想呢?对你来说所谓的一纸契约只是法律关系,但你还是把我们搞到离婚了。…你不介意吗?叶青。我想你大概是介意的吧。”你说,“叶青,我也是,我特别介意。我特别讨厌这样。我说服不了自己。我不是觉得它本身有什么意义,可我们…不是那种…,所以它是一道——…”
你深呼吸平复心情,没有把后面的话讲出去。他也没有说话。你们在漫长的空白中寂静许久。还是你先开口。
你轻轻地说:“还会再住一段时间。…不是可以分手的关系,下次不要说傻话了。”
这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叶青一句话也没有说。神奇的是晚上两个人睡得都很好。早上八点你起来洗澡化妆,他还在睡。临行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发呆。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你拥住他,梳理他的发丝,动作细心而温柔。
阳光下他凌乱的发丝像在发光。
和平常不太一样,但是仍然很帅气。
“我走了。”你和气地说,“下午回来。你记得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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