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
材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只需要双方拿着原件和上次的回执到场而已。
对方的状态看不出来好坏，话很少。到走出民政局，你温和地说「要不要一起吃一顿饭呢」，才第一次转头看向你。
他和初见时不太一样了。但那种有点冷酷的气场也很适合他。看起来稍微有些危险，但更加吸引人。
你仍然觉得他很有魅力。
他望着你，神色怔忪，许久，渐渐变成一个熟悉的笑，他同意了。
在一家过去常去的中餐厅，没想到还没倒闭。中午坐满了客人，你们多花一点钱在包间吃。味道和当年一样好吃。以为会无话可说，实际上可聊的东西居然相当多，过程中氛围很轻松。说着说着，两个人脸上不知不觉带出笑意。天色明亮，秋天快到了，上海还是很热，你们似乎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日子初见。五年过去，岁月没有在双方的脸上留下太多印痕，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恍惚还是当年两人一起在这里奋斗的日子。那时候的生活很辛苦，但回想起来，还是快乐更多。后来的日子则更多是轻松明快的，让人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
那段生活是你过往人生中唯一可以称得上幸福的日子。今后大概也是如此。你不会再有这种幸福。
你不会再遇见他这样的人。
他好像是打算去环游世界的样子。你吐槽说还以为要去做脱口秀演员，他说现在预算充足所以职业规划有变，打算做野外生存自媒体博主这样，你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说感觉很适合！博主这么帅内容还硬核只要出境就不缺粉丝！还给了几个运营建议。他就信心满满！说等账号做起来回来请你吃饭！话题自然的流淌。两个人脸上都是久违的轻松笑意，中餐馆吵吵嚷嚷，蒸腾家常菜熟悉的香气，好像有人在外面吵架，你们谁都没有注意，眼睛里只有对方，只有亮着的对方的眼睛，不知不觉，小小的包间里空气安静下去。
对视许久，他说：“快四点了。我记得你还有事。”
不是什么急事。
但是再聊下去，就要吃晚饭了。
吃了晚饭，再聊一会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对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你笑着看时间，急匆匆地收拾包，今天要交接，背一个很大的托特包，跟以前风格相似。他已经把账结过了。两人并肩往外走。饭店在一个有点偏僻的小巷，路口停车位黑色宾利非常显眼。你们互相道别，他对你点头，要分手时，两个字忽然脱口而出。
“——季晓。”
他转身到半途，动作停下，回身看你。远方炽日高悬，建筑物的长影落下来，他的影子模糊地投落下来。但他的脸还是很清晰。你们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你张开嘴，间隔的时间像度过整个白天。他站在那里，望着你，等着你。你最终笑着说：“回去把账号名字发我，我免费给你做推流。”
他也笑了。
很阳光、很热烈，很自由的那种笑。
他说「好」。
他说「再见」。
他说「黎潮，我走了。」
黎潮，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
……
下午交接，根本没有可交接的东西。不过这段时间你把叶青需要处理的文件分门别类规划得很清晰，还做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化表格。比他自己那一团乱麻强多了。
感觉他根本没注意到，全程坐在办公室发呆。不是恍恍惚惚的发呆，而是沉下去似的很安静地看着电脑屏幕出神。像是在想事情。
他的电脑和手机屏幕都是你的照片，看展的时候偷偷给你拍的。之前就发现了，没有特意说过。偶尔楼下的同事汇报资料，会悄悄瞥他的屏幕，然后偷看你，两相对比，做出了然的表情。一开始觉得不太好，后来想想，也无所谓。现在更无所谓了。你都要离职了。
收拾完刚好五点半，沈曜辰派车接你。还是那辆火山灰的保时捷帕拉梅拉，司机是熟悉的谢先生。你对他轻轻点头，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崇辉和晟奇距离很近，窗外的景色，看过无数回，仍然是习以为常的一天，你是这么想的。
“…黎小姐。”
直到谢先生犹豫地问。
“您心情不好吗？”
……
……
上楼时沈先生不在办公室。但你有自己的工位。一个独立办公室。入职就是总监级，人事介绍全称是数字业务与创新总监；手下有团队，决策涉及部分战略，更多影响执行层面，工作直接向COO汇报，算是核心中层或者准高层。
前天晚上和沈先生聊天，意思是先做几个月，喂一个项目出来，只要有成绩就可以提，提两次就算是高层了，职业发展路径最高能到首席数字官CDO，再往上就要争股权。听说沈家派系异常复杂，基本上对比较重视的家族成员都是这样，不能空降，难服人心。他自己就轮岗一年。听说你现在的职位比他当初轮岗时高得多，也是因为过去履历摆在那，是确实符合要求的。
这些话，是真的还是画饼呢？按他说的往上走，大概一两年就能做成高管吧，听起来是火箭般的升职速度。
一两年。这个时间，大概也足够孩子出生了。
收拾完东西，你先跟手下团队打了招呼。数字业务，都是年轻面孔，一共16个人。以为自己会紧张，但看起来他们更紧张，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问了人事总监才知道数字业务这一板块是集团董事会上决定改革的业务之一，都是才招的人。连部门都没分。——就等着你来接这一摊。
你大概和他们聊了几句，就下班了。走的时候每个人看起来都不那么怕。这个时间沈先生应该在办公室吧？你上楼去找，刚好遇见他出门，把你迎进办公室。在公司的沈先生和你都比晚上自在一些，他给你泡藏红花，问：“怎么样？人都看过了吗？”
你说：“不太好。”
对方没想到你的回答，不过反应很及时，简短地问：“谁不行？”
“请问人是哪位挑的呢。”你问，“要搞从零到一，为什么不等总监来了再挑人？”
“我和…”沈曜辰顿了一下，肯定道。“有道理，应该等你来。之前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来。”
“我认为这是逻辑问题，和管理人员什么时候入职没关系。曜辰总。”
大概是秘书生涯的原因，大概是这半年的经历塑造了你。你的语气始终轻缓温柔。
你自认为态度很友善。
但从下属对上司的角度来说，
这态度算是桀骜不驯了。
语调越是轻柔，越显得内容尖锐。加上你是盯着对方说的，某种意义上接近挑衅。
好在沈曜辰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实际意义上他把你当做合作伙伴，并不是下属。
“你说得对。”他还是肯定，把泡好的茶推给你，态度平等。“我们流程化做得是不太好，你知道，家族企业，有时先塞人再定岗。”
这句话让你微微地笑了一笑。
他意识到不对，尴尬地拿起茶杯喝茶。“不是说你。岗位确实需要人，数字化，需要在大企业待过，实际做过事懂流程的人来干。我们觉得适合你，是个好机会。”
不然那天他不会跟你聊那么多。
想走捷径，自己也得有东西才行。
好在你够优秀，接得住，立得起。
说起来，这样工作经历的人不说一抓一大把，倘若薪资定高些，仍然是不愁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的；你们都知道，对方最终找上你，最大的原因就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再推一个自己人上位。稍微细想就能明白，这一整条业务线分出来，业务本身的意义暂且搁置不管，最重要的是高管位多了一个CDO职位。——能多一份掌控力。
你现在，当然是，「自己人」。
年中的集团董事会对他们来说是机遇，对你来说也是一样。沈老爷子一句话，在你，就是抓住了一个大概是此生能握到的最粗的橄榄枝，尽头是登天梯。
“我知道。”你小口酌饮杯中花药，金黄汤色，淡淡的花香清甜，声气柔凉而平稳。“那么，曜辰总，请问明天谁来带我熟悉公司呢？”
“我。你直接向我汇报。”他思索片刻，说，“对了，你要招助理吗？这个还没招，我把小谢调给你，你先用几天，熟悉了再招自己的人。或者从你手下的人调也行，看你安排。”
“我是说熟悉公司。”你微微歪头，看着他。“业务上我能理解，认路要您亲自带吗？”今天就是谢先生带你去人事办的入职，人事和行政领你去的办公室。
沈曜辰不知怎么回答，低头又喝下一口茶。
…是想领你到处晃一圈。他有其他任务。昨天他和姐姐大吵一架，结论是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到位。
这场争吵让他心里很烦闷；对方还在认真考虑工作，根本没想到这一茬，更加深了这种烦闷。现在想这些无疑是不尊重的。这让他心里更有一种无端的不适。他不太能做到自己去做刑具。他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去。
“人事给你他们的简历了吗？”
“给过的。刚刚对照着认了一下人。他们是没经过入职培训吗？我看现在的分组和定位模糊，主要是根据过往经历；…说起来，正常应该是人事和对应上级一起描述职位，您当时招人的标准可以跟我说一下吗？”
对方拿出备忘录翻刚刚记的笔记，声音仍然平稳柔和，问题仍然敏感尖锐。
“另外，还有我们现在的主要战略任务，我需要了解一下工作方向划分组别；据我了解之前这部分工作之前主要由外包团队进行，是为什么决定自己组建团队了呢？”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一点熟悉的，工作中的轻松。每个问题都结合实际，而且确实只有他知道。新团队组建就是这样。需要讨论的东西太多。有些问题需要结合当时的董事会记录，他先从手机找，屏幕太小效果并不直观，于是两人从沙发茶几转移到办公桌电脑前。很自然地聊起了工作。
大概是心里太烦闷的缘故，他没有意识到当时已经下班，黎潮也没有意识到。两个人很荒唐地在下班时间讨论工作讨论到了天黑。还是他实在饿了才发现的。对面压根不知道饿，还在盯着屏幕思考。
…发现时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堪称荒谬的无语。
只稍停几秒，黎潮便意识到不对，望他一眼，又越过他看天。安静片刻，立刻起身拉开距离，动作像是避之不及。但声音仍然轻柔。她垂首道辞。
“抱歉，没注意到时间。曜辰总，那么我先走了。”
他哑了一下。
他想说要不一起吃个饭来着。大半夜的也不好让人饿着肚子回去。
他已经很保持距离了。
黎潮意识到这点之后，和他异常的保持距离。
她极有分寸。
昨天邵尧问他是不是讨厌她。
他很难说是讨厌黎潮。尤其是聊过三个半小时工作之后。他意识到就算真的面向社会招聘，这个岗位大概率最后也会定她。
她思维逻辑非常清晰，看待事务的角度很敏锐。专业能力扎实，问题一针见血。
她怎么想得出早早结婚去二线城市小企业工作？
当时看简历他就在想，这履历，二十六岁回老家结婚？未免浪费。在叶青那更是，让人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评价。
一个圈子，男生们聊天不会避讳，他听说过很多细节。但那时他还没有太深的想法。不涉及自己，他从不深究。
而不得不接触之后。
结合一些过分丰富的细节。
…他觉得她有点可怜。
单纯作为一个人来说，
沈曜辰抗拒作为刑具，成为凌虐这个可怜人的一环。
……
“知道了，我让小谢送你。”他看一眼时间，保存关掉电脑，礼节性地说，“我们明天上班聊，工作问题随时给我发消息。我正要走，一起吧。”
黎潮顿了顿，大概也意识到特意错开反而很怪，颔首道。“好的。”
像过去每一天一样，两人稍隔了一段距离下楼。
如果没有在电梯口遇见沈初曦和她的新情人，这一天大概还会更好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