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埋钉比穿脐钉痛得多。存在感也强烈得多。薄薄的表皮下挖去一块,被撑开的感觉。
痛得让人有种醉意。
春夜天蓝。或许这蓝也是错觉,只是窗幔在风中摇曳,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天花板顶灯蜿蜒暗线。庭院草叶翠绿,遥遥的远处晃动一抹粉白。纷纷扬扬洒落的花瓣。庭院没有种樱树。幻觉中像午休时长椅嘎吱的连木,头顶的树刚刚生起绿叶。光从叶片的缝隙浇落下来,像岩浆,像火焰。天空遥远而蔚蓝。天空触不可及。
四月起每月不再流血。
大家都很高兴。
……
……
孕中期子集团上市交割,结果大好。小型庆功宴上沈初曦喝了三杯香槟。她很少喝酒。这次计划很复杂,双胞胎和母亲共同策划,最终结果是打包数家一线城市高端旗舰店溢价发行。他们选择的上市方式比较擦边,和股权出售不同,仍然保有管理权;相对而言套现会少一点。
溢价发行,套现百亿。经营稳定的情况下,股东每年分红翻三倍,但不稳定就要退市。往好了想他们至少不是圈钱跑路。你私下算了一下,没敢问他们拿到多少钱,担心会进监狱,半个月睡不好觉。
这还只是子集团。
他们要争的总集团份额,你稍微想想就眩晕。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你只能做到高管,承担业务工作。再往上你不敢去做。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一个决策影响太多人。成功自然很好,失败了呢?这些钱够多少人生活一辈子?高杠杆带来的收益是大,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就万事皆休。你没有做下决策的勇气。站在极高处操纵,稍微波动齿轮就能影响下方数百万零件,这感觉实在太可怕了。
你没有勇气承担。
或许再过几年你会习惯。现在你仍然害怕。
或许你只是害怕失败。
回程路上司机开车。偶尔会有不得不和丈夫并肩而坐的情况。在公司的交流仍然正常默契,上车气氛就变僵硬。他问你身体怎么样,你说孩子状态很好。沉默两秒,他说明天陪你做孕检,你有点惊讶,说您明天有庆功宴,还是先忙正事吧。他不说话了。
第二天是姐姐陪你去做的孕检。
B超显示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只看一眼就偏过头。
下午请假,回到家坐在会客厅,工作人员给你们泡茶,你说谢谢,小口喝成分复杂的营养师调配的滋补汤。她坐你身侧,纤长柔软的掌心压在你的腹部,轻轻地、感受似的打着圈儿,卷翘睫毛低垂,神色分外柔和,片刻,保持这种柔和的神色望向你。你不知怎地微笑起来。她轻声问:“和他吵架了?”
语气小心翼翼,好像你是易碎品。
“…太缠人。”
“不是一直那样吗?”她说,“你们也快两年了。”
有两年吗?去年二月开始,至今不过一年半。最近越来越讨厌他。厌倦。看见他就觉得心烦。有几次工作烦心,回房间看见他昏昏欲睡等着,忍不住拿床头的高脚杯劈头倒他一身水。湿发贴在脸颊,水珠蜿蜒而落。他惊醒后就压着脑袋起身扶你,有时被你连扇数个耳光用力推搡。他从不对你生气。这点激起更深的憎恶。
能不能赶紧滚啊。
为什么还死死缠着你啊。
孕期都不能□□了还躺在你床上等在你房间干什么啊!不需要他了不知道吗!!那天坐在他身上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回想起来好像很用力地打了他。他神色空白,怔怔地看着你,好像听不懂话。过一会儿抬手护住你的肚子,试图安抚你的情绪。然后你的反应更激烈了。
把沈曜辰都惊动了。可能以为你们在玩什么惊天动地的孕期play。敲门问你怎么了。你说让安保过来把这个人赶走,有人擅闯民宅。那天对叶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歇斯底里的,快滚啊!别让我再看见你。
就真的再也没有来过。
可能是被安保拦住了,庄园的安保都是沈曜辰安排。他早就看叶青不顺眼了。
这半个月都是自己睡。
睡着睡着就会哭。
医生说可能是激素导致的产前抑郁。
他走掉才发现这个房间这么空。只要有人在,坐在那里等你,就算是那么清癯的人,看起来也像占据整个屋子。他走之后你一个人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很长时间没有动。寂静笼罩。静得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
不久,她匆匆赶来,陪你睡了一个晚上。
大半夜吵架,把她喊来。怎么做得出?她已经够忙了。后来她还想陪你,你坚定拒绝。
再然后就是孕检。
之前都是叶青陪。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你喃喃地说,“…到这里就够了。”
每次对他失望。失望透顶。过一段时间,这样朝夕相处,看着那张永远状况外的脸,看到他表露出朦朦胧胧、不着边际,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恍惚的痛苦。仍然会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拥抱,忍不住和他缠在一起。但是一点都不快乐。有时会感到腻烦。两个人一起在缠绕中沉沉地彼此把对方压到水底。再深处是淤泥。永远没有尽头的纠缠。
吵架中说让他去死是真心的。
最近总是吵架。
趁这个机会分开吧。孩子快要出生了,保持这种关系太不像样,会给它带来坏影响的。万一长大以后变成他们这样的混蛋怎么办?这还是个男孩子。
男孩子。出生在这种家庭。不好好教育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父亲算是圈子里难得的正常人,仍然从骨子里透出自然而然的向下的俯视感。他们掌控的太多,自身的优秀又往上更压一层筹码,以至于个个就那么理所应当地以为世界尽在脚下。他们出生就在罗马,金字塔尖。
你无法想象他会面临多少诱惑。
……
……
沈曜辰算是圈子里难得的正常男人。
从来不玩。因为年轻时候和亲姐玩得太大太花闹出人命,产生心理阴影。最根本的原因是让「家人」受伤。——他不是不爱玩。他是玩得太早,教训又太惨烈。他少年时本性和那群男人是一丘之貉,区别仅在于他的母亲是方瑶,姐姐是沈初曦。
她们用一种残忍的方式让他明白伤害是不可逆的。让他明白轻率的对待会造成什么后果。让他再也不敢轻易伤害任何人。让他自那时起谨言慎行,苦行僧般成为一股清流。
他知错了。他悔改了。他被家人好好地掰回去了。他知道大家都是人,应该尊重对方。
他已经这么活了十年。
——到了这一步,她们让他结婚。
爱人亲自找来一个祭品,让他把一个本应该成为得力下属的女生当做容器,精心打扮送上他的床。
黎潮每一次都哭。他每一次都吐。
这不可怕。
可怕的是后来她还是看着窗外无声流泪,但他不再为自己「刑具」的身份而感到反胃。
断断续续,碎片化地。
划过阴暗的念头。
她哭什么?
继而是那些证明「她不该哭」的自我脱罪的念头。
下意识闪过。出现一次就变成烙印。
让他反胃的变成另一种情绪。
他对自己感到恶心。
……
很难有人对黎潮不产生**。
如果第一次见面是这种状态,那么她很理解叶青为什么缠着她不放,在听说她入职崇辉时为什么态度那么坚定地反对。
她把自己逼得很紧,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工作不够,就拿学业来凑,学业不够,就拿失恋来凑。她必须把自己保持在高压状态,好像压力稍微降下,就无法保持正常运转。
她不喜欢压力。
但她需要压力。
她喜欢压榨自己。
榨取自己的价值,让所有人满意。只要大家都满意,她就感觉自己有价值。她也感到满足。
看起来像缺爱。
但也不是。
大家都很喜欢她。喜欢她的人太多了,集团上下一眼望不到头。她知道的正经暗恋黎潮的人两只手不够数,沈曜辰手底下六个总监三个喜欢她。她去哪都有人悄悄关注:模样疏冷,让人捉摸不透,偏偏为人友善,乐于助人,在任何场合都表现完美。谁不喜欢这种白月光?
她绝对不缺爱。
所以事实完全相反。
她不希望别人爱她。
爱让她感到害怕。她需要喜欢。浅尝辄止的关系。彼此都感到满足。不需要深入了解。
她只需要确认自己「有价值」。
沈初曦自己也是私生活比较丰富的女生。
但她和黎潮完完全全是两种类型。
黎潮可以轻易和任何看对眼的对象发生关系,但她只想要一时的欢愉。在那之后的事她不想考虑。发生之后,但凡感到麻烦,她会迅速把人甩掉。
这种手段毫无疑问只能起到反效果。
她也不是所谓的渣女或者海王。
沈初曦有自觉,这词说的是她这种有意若即若离,喜欢玩弄感情,把对方玩得团团转还感觉愉快的类型。
黎潮不是。
她本意不想伤害任何人。
这种事果然还是看天赋。
可能这就是每个人天赋点的不一样,沈初曦可以绝对自傲地说,在复杂纷乱蛛网般的钱与权的名利场上,比她更敏锐的同辈没有几个,长辈也一样。这回上市不仅是想和总部及时切割,还有对前景并不看好的原因,她想尽快套现,拿到大量现金也好有退路投资转型——总之,她自己清楚,她确实追求者甚多,但那些人性质更多是合伙人,最后大多真变成合伙人。除了她弟,大多数人并不被她这个人、而被她灼灼目光中映出的辽阔蓝图所吸引。
除了沈曜辰,极少有人对她产生「占有欲」。
她是天分绝佳的商人。商人是没有感情,也不会被人期待产生感情的。她像一个黑洞,只有金钱能够填满。她为数不多的良心给了家人。
黎潮跟她完全相反。
她感情太充沛了。充沛而混乱。喜欢和被喜欢都让她感到恐慌,所以要把产生感情的对象推开。任何感情的矛头都会让她应激。喜欢她的人她觉得麻烦。她喜欢的人她觉得危险。所有人一视同仁往外推。
到这一步都还好。
但她还心软。
别人再邀请她,如果不涉及感情,她会同意。
保持在身体关系。
但凡多出一点就会应激。
越推,越让人矛盾,越让对方发疯。
黎潮快把叶青折磨疯了。前几年他精神还挺稳定的,和她遇见之后,主要是把她抢到身边之后,他的状态就变得极其不稳定。她对他像○品,他和她在一起痛苦,但只要在一起,就算痛苦到终点也是快乐。离开她后只剩强烈的戒断反应。
沈初曦认为他们一定会复合。
那晚之后,叶青请了一周假,最近回去上班,状态异常地沉下去,据说做事风格开始接近叶叔了。她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尽量避着他走,让知蘅不要接近父亲的房间。
他现在忍耐着不做什么是因为情人孕期。
他怕刺激她。他绝不打算放手。
他对黎潮没有任何其他要求。只要她每天晚上回房间睡觉。他基本上对她百依百顺。
沈初曦对他这种行为是反感的。
沈曜辰的观念其实比较传统,他属于会负责的男人。叶青不横插进来一脚,他们夫妻关系不至于这么僵。她不好说什么,毕竟之前她自己就这样。她和双生子是恋人。
按理来说她应该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
按理来说。
……
有些事果然还是要看天分。
她的追求者大多变成合伙人。
黎潮的身边人,
大多对她产生强烈的占有欲。
——与掌控欲。
……
……
她应该反思自己,为什么总把人变成魔鬼。
她应该反思自己,
为什么总是,
从茫茫人群中,
精准的挑中一头魔鬼。
或者两头。
……
……
“…初曦。”
思绪中断,她下意识挑起唇角,笑盈盈地回望过去。孕中期的女性指尖覆盖她的手。睫毛长而直,虹膜是偏凉的灰黑色;向来疏冷的眼睛关切地望向她。
“——你累了吗?”
“…嗯?”
“最近事很多。”黎潮轻声说,神色仍然关切。“我想你会不会该休息了。你们做的事…,我想一想就有压力。初曦,你昨天喝酒了。是不是累了?”
…没想到会被发现。
大家都以为她很会喝酒。但她实际喝得很少,只是表现太自然,气场太足,让人误解;她参加宴会,不过拿酒杯在手上装样子,一场下来沾沾嘴唇,杯中酒半点不降。
她们两个就连这点都相反。
事情繁多沉重,一半压在她的身上。母亲大胆放权,这场百亿规模的融资操作,材料篡改审核是弟弟在做,对外斡旋打通关系,对内说服内部股东的却大多是她,此番事成,她确实,终于有些累了。
很少有人发现她的疲倦。
眼前是雾气般渺茫稀薄,但确实存在的,属于年长女性细致的善意。
她忽然意识到黎潮年纪比她大。
可能因为孕期,可能因为一段时间的空窗期。精神与身体双重的空虚,让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加脆弱,单薄。
也更加丰腴。
诱惑。
……看来营养师有在好好工作。
她的手还抚在她隆起的腹部。温暖而柔软。
她腹中的胎儿与她有一部分血脉相连。
这个认知让沈初曦产生一种微微扭曲的奇异的高涨情绪。
……
不好意思啊,曜辰。
吻下去前她温柔地想。
——从小到大,你的东西总是被姐姐抢走。
谁叫你总是这么不争气呢?
总之,姐姐先收下了。
……
……
……
“曜辰总?”庆功宴上合作方笑道,“怎么突然停住了?少见你席上发呆。”
“…想起家里的事。各位,先说声抱歉,今晚我要提前回。”
青年坦然承认,杯中酒一饮而尽。
场上众人视线相交,知道他家里有怀孕的老婆,都笑。熟识的外部股东调侃道。
“对了,黎总监今天请假。算日子也有五个月了吧?看来我们今晚是留不住曜辰总了。”
他说:“刘哥,你记得比我清楚。”
对方当即举起酒杯,大笑摇头。
“哈哈!失言失言,我自罚一杯。”
……
……
他刚刚○○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