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17

席重亭想过很多种可能。

朋友的老婆。

黎潮。

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的原因。

漫无目的地猜测当然能找到很多原因。往偶像剧的方向猜想,还有可能她身染重病瞒着季晓。不过从正常生活的角度,理由无非两点。

这件事的关键词有两个:「隐瞒」和「医院」。

需要「隐瞒」的,无非健康、经济、情感、身份。

要去「医院」的,则毫无疑问有关身体健康。

可能是疾病。可能是其他需要去医院进一步检查的情况。

而这种情况不能告诉季晓。

季晓知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位朋友就算临时加班出差也不可能让妻子独自看病,至少会托一个朋友照顾她。他把自家老婆当不能自理的小孩。朋友们没少因此揶揄。

两人吵架赌气的可能同样微乎其微。

划定范围后,其他可能进一步缩减。

什么情况需要隐瞒丈夫?

——对他不是好消息的事。

首先排除基因病。婚检都有查过。再说就算真有,也不会影响他们夫妻的关系。季晓出了名的随心所欲。

其次排除○病和传染病。他跟黎潮不那么熟,但至少相信她不是蠢蛋。——前几天还在跟季晓○○的人会有这种病?倒也不至于这么恨。

也很难想象黎潮会出去乱搞。

她和季晓每天双面胶一样粘在一起。上班开车下班买菜,周末假期更是各种爬山旅游。哪怕他俩连麦打游戏,她都会在旁边给季晓喂樱桃。哪有时间?

听说最近在备孕。

大概率是妇产科。

是孩子的问题?

不想要?还是想要?还是已经有了要打掉?他们吵架了?她赌气不要孩子了?还是怎么说?

席重亭没考虑半点黎潮出轨的可能性。

实在是太缺乏客观条件了。

和老公成天黏在一起的人出轨?什么时候?在哪?怎么出?都不现实的事。唯一可能的时间是上班期间,但,和同事?季晓可每天去接老婆的。哪个脑子不好的会挑这么麻烦的对象?

他能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她不想要小孩。

一开始想要,冲动过去又后悔。挺常见的。

起初他还是这么想的。

直到黎潮掉了眼泪。

他挺少在意旁人眼光。

但周围人齐刷刷看过来。很难不注意。

什么还没说,怎么就哭了?还在吵架?在季晓那受委屈了?总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

事没问清楚,还把人惹哭了。

过度疲惫压得太阳穴阵阵跳动。研发线问题还没解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定在月中交货的甲方突然要求提前半个月交付,据说十万火急。他边下医院楼梯边跟对方唇枪舌战,定下补偿款相关事宜就立刻联系法务准备签补充协议。打完电话才发现自己在24h便利店门口站了十分钟。

正逢太阳西落,便利店透明玻璃反光渐弱,透出熟悉侧影。黎潮居然就坐在店里。

难得幸运。

这想法到她突然掉眼泪为止。

席重亭从不安慰哭泣的朋友。

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都花在季晓一家。

按理说这事当没看见最好。说不定只是赌气呢?说不定夫妻俩闹矛盾呢?贸然介入纯属多管闲事。容易闹得里外不是人。——照这架势,夫妻俩一和好,季晓准要怪他把黎潮惹哭。

但这是朋友家的事。

万一有大事呢?还真能当没看见?

“出去逛逛?”

席总到底没能端着商场上的冷酷劲儿,这话几乎是叹着气说的。语气回到二人间熟悉的、略微生硬的礼貌。年长者一抬下巴示意门外,手掌划过,顺手替你收了桌上垃圾。

“陪我取个车?停在地下三层。”

说的是稍远一点的停车场。

医院再前一条街有个大型超市,地下停车场免费。院方车位常年紧缺,倘若病情不太紧急,家属常选择把车停到此处。来都来了,就买点东西呗。超市赚得更多。

从这里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

“…好。”

你低低应声。

沿路多是车行道。席重亭轻车熟路,沿小路七拐八拐,竟绕进一个僻静的高档小区,内部路方向直通超市。远离喧闹马路,午后居民区落针可闻。

寂静拉长感知。

“…连这种地方都知道。”

“嗯?”

“席哥你。”

年长者对你主动搭话有点意外。

“我没事儿喜欢瞎溜达。”他看你一眼,“来这逛过两回。”

“这儿离众芯好像不近…?”

“差不多走四十分钟。”

“工作不是很忙吗?”

“刚来这边逛得多,最近少了。”

短暂的沉默。

众芯电子五年前搬到这座南方城市。据说因为浔州市政府补助非常诱人,尤其对高精尖技术领域公司,政策扶持不遗余力。同样的原因,晟奇集团在这里开设一家规模不小的子公司。几年下来,浔州发展迅猛,日新月异,科技园区星罗棋布,亦被称作科技之都。

本地企业确有龙头,但更多由精品类中小公司支撑。人力资源需求虽不高,但待遇好、流动率低、工作量适中,工资也算不错。好歹在这里工作数年,且与众芯电子老板是近邻,你对各类政策有所耳闻。思及此处,你忽记起晟奇和众芯有除供需货品之外的技术接洽。——似乎业务领域有一部分是重合的,是研发项目上的合作吗?

他和叶青有接触。

刚想起这件事还会哭。现在演变成深深的倦怠。

寂静中渐渐靠近超市入口。幽深入口穿梭呼啸风声,长长的扶梯地底。上扶梯时对方迈步向前,先你两阶,自然而然拉开距离。延伸阶梯拉长。干燥凌乱的黑发伴随高度差凸显出来。

像刚睡醒。

“最近、睡眠还好吗?”

空旷处有风的回音。

声音在长廊回荡。

席重亭说:“一直是小问题。”

意思是睡眠本身没问题。

“…是哦。是没时间睡。”

他笑一下,声音很沉:“事儿都赶在一起了。”

又一段长久的沉默。

有点僵硬的对话。

感觉两边都很僵硬。

微妙的不知道说什么。

但也算不上尴尬。

不上不下的。

奇怪的感觉。

爱人的朋友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和季晓在一起他话很多。非常恶毒。会笑。他俩联机打游戏特别吵。和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但也已经很久没打了。

他和季晓一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

日常中很难意识到他是「成功人士」。

太不修边幅了。

独处时就变得很不一样。

感觉、声音和态度,认真起来都…特别沉。

气场压得人不敢说话。

…细想起来,从认识起,像这样远离共同好友的独处还是头一次。

地下三层冷风阵阵。工作日下午,空车位意外不多。不修边幅的成功人士一路直行。他步子大,步速偏偏还快,正常走路跟不上。你正要加速,脚尖一下绊到车轮止滑器,猛地向前趔趄,步子顿时乱了。往前走了好几步也没止住趋势,倒是刚巧到了目的地。

成功人士站在副驾门外侧身抬臂,松松握住你的小臂,趔趄惯性还在,重心顺势下移,电光火石之间,只觉手臂一热、肩上一沉,下一秒你便稳稳坐上了车座。

你:“…?????”

…………这是什么。中国功夫吗。

…说起来,这个人、好像干过不少基层职业来着。

……说他当过少林寺武僧你都会信。

动画片般的插曲、奇怪地把险些绊倒的心结解开了。连同刚刚沉闷的不自在和无力都稍稍疏解。

还没有到笑起来的程度。

但是、压在胃里的情绪,稍微轻松起来了。

…应该,可以正常对话。

根本无法沟通、简直像跨物种的对话,一天之内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席重亭的车是一辆随处可见的、均价十万左右的黑色代步车,著名性价比之选。

众芯电子配有公车数台,司机数名。毕竟商务需要,为老板配备的车辆价格昂贵。但席重亭日常出行从不让司机接送,嫌麻烦。不如自己开。也就上回接你和季晓是开的商务。

这辆车还算干净,只是有点旧了。没有常见的车载香薰摆件,但也没有汽油味儿,存在感稀薄到没有个人特色。此刻充斥地下停车场冷冽的、不透风的空气的湿凉。

坐稳后他第一句话是:

“喝点儿什么?”

你:“啊?”

真的很难跟上成功人士的脑回路!

成功人士调整车载空调,顺便把手机递给你。

“楼上有奶茶店,点口热的喝。你吃饭了吗?”

“…诶。要在这里吃吗?”

到饭点了。你本来打算回家点外卖的。

不管再难过、发生再多事,人还是要吃饭的。无论是否能够下咽,吃饭本身就是对找回秩序感的一种帮助。

年长者看你一眼,感**彩模糊地笑了一下。

“不然我去你家做?也行。想吃什么?”

…别开这种吓人的玩笑啊。

怎么可能季晓不在把他朋友领家里给你做饭。这是要干什么。

不太舒服的感觉。

他在开玩笑,虽然知道。可能因为确实做了什么。后背和耳后、连着脸颊一块儿烧起来了。小声的抗拒像求饶。

“席哥…你别吓我啊。”

年长者示意你继续点热饮,语气还是轻松的:

“你就不吓人?谁也不告诉,自己跑医院去。”

“……想检查一下身体。”

“瞒着季晓检查?”

“也不算瞒着、吧。”

席重亭看你一眼,又笑。

“那我现在给季晓打电话?”

…不适。

和叶青带来的不一样,但非常相似。共同点在于两个人都傲慢而轻松。本质是一种富有余裕的轻视。

你垂下眼睛。

“嗯。…可以告诉他。”

又是短暂的沉默。

掌心无意识攥着他的手机。说出可以告诉爱人后,气氛不知怎地更加僵硬了。没有抬头,但就是知道。他在盯着你。车内气温渐渐升高。胃部绞痛。

以为会问你要手机。结果从车里又翻出了一部。居然有备用手机,不愧是他。免提状态电话拨通。熟悉的等候铃。车内响起最熟悉的轻快声音。

“你好前端季晓——席哥?难得你上班时间打过来。大夫怎么说?”

……诶。「大夫」?

原来他不是路过啊。刚巧今天来看病吗?

“还能怎么说?早睡多吃多运动。”

“哈哈!我说的吧?早听我的就不用看医生了。”

“谁说我要听医生的?”

“哇你遵点医嘱吧。再这样活不到退休的。”

季晓有时候也是蛮恶毒。

要不怎么说人以群分呢。

“活那么久干嘛?”席重亭不客气地回话,声气却轻松含笑。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最后一句是季晓说的,问他明晚忙不忙,要不要一块玩新出的游戏。

爱人年长的朋友停顿几秒,视线忽瞥向你,语调调侃,神色分外冷静。

“不陪你媳妇?”

“黎潮想玩来着,这游戏我们预约好久了。”季晓叹气,“但她最近没什么精神,我就想着看我玩应该会更感兴趣。”

“没精神?上次不是还好好的。”

地下光线稀薄。席重亭坐在驾驶位偏左侧,几乎贴在车门,跟你有些距离,但上身稍微侧向你,手机躺在两人中央。

看不太清他的脸。

屏幕暗暗的光向上投射。

半面雕塑般的阴影。下颌线弧度流畅到锋利。

“你俩吵架了?”

“没有啊,所以才说没精神。平常就还是平常的样子,就是会突然变得特别没精神,我叫她都听不见。”

季晓因为这个事愁坏了:“我还在想是不是最近哪里惹到她,但看着不像。也可能是激素影响?”

“女人不都这样?你平时多宠着,她自己就好了。”

“嗯………我觉得不太一样。真的是特别没精神。比以往状态差多了。对了席哥,年初不是有人送你一罐安神茶吗,给我带点。你哪天去我家吃饭?”

“还去你家吃饭呢,又骗我过去洗碗。”

“能洗碗不错了,你自己在家有洗碗的机会吗。”

席重亭这回真笑了。

“行,谢谢你接纳我孤家寡人,这周我就找个时间去。好了,干活去吧,挂了。”

「滴」的一声挂断音,空气重归寂静。

…应该不是你听漏了?

他没跟季晓说碰到你的事。

不自在。

好想逃。

隐隐意识到不说是比说了还糟糕的情况。

但你想不出原因。

时不时地有车辆进出,炽白射线交错。轰隆隆的杂音。偶尔有人路过。没人注意停在中央的、再普通不过的黑车。

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逃呢?

和上午的情况不一样。

这一次没有人会拦你,没有人逼迫你。想逃随时可以。

可真正让你恐惧的东西,是再怎么逃离,也无法视而不见的。

年长者盯视手机,一言不发。许久,终于抬眼看向你。

“查的哪个科?”

他的声音很沉。冷静到使人感到冷酷。

不详的预感节节攀升。

“……”

掌心汗液涔涔。可能是车里太热。胃部扭曲地绞起来。胸口的血液仿佛烧干了,怠惰的情绪黏稠地堵在喉咙。

检测报告顶端、捏紧的指尖在颤抖。

文字清晰可见。

席重亭已经猜到了。这只是确认。

他又盯着你看了一会儿。

“怀上了吗?”

怠惰的情绪轻轻颤抖着。像是在笑。

半扭曲的、仿佛等待已久。急需谁来拆穿。急需谁来鞭挞。「终于来了」似的。大石重重落地。从无尽等待中浮现出无边界的绝望的爽快。率先从空洞幽深的胸口深处发出的,是一声古怪的轻颤。

“没有。”

你轻颤着说。

或许有人把它称作笑。

“…里面很干净。”

——你终于说出口了。

或许你一直在等这一刻。

从事情发生起,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等待某人粗暴把你拆穿。强行撕破你的懦弱。虚伪的粉饰太平的假面。惩罚你,责骂你,鞭笞你。让你为自己的愚蠢和错误付出代价。

理应如此。

……

……

他真真切切地头疼起来。

你的状态已经让爱人的友人意识到此事性质不同寻常。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好在你没有怀孕。

但很难说第一时间涌上的情绪是什么:松了一口气吗?对情况愈发棘手的烦躁?对你所遭受的——不言而喻的——经历的怜悯?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情绪复杂。

真相已经明晰。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比原来更多。

接下来要怎么办?谁他○处理过这种糟心事?要不先带她去吃碗面?

“…到底怎么回事?”

席重亭按捺着阵阵跳动的、即将冲破头顶的烦躁,尽可能友善地问。

“你跟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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