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她的前夫会打他,他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他也不是第一次挨女人的情人的打。
——但被这么目的明确地侮辱还是第一次。
被掼在停车场地上时他整个人都是怔住的。不是震惊,是茫然。在他的认知中哪怕是野蛮人也至少要先聊两句再动手,到了那时收到消息的陈助理就会带保镖来处理这个麻烦。但这位异常原始的野蛮人半句话都没有说。车门一开就目的明确地攻击他。
突然被殴打并不完全出乎意料。
真正让他猝不及防的是方式。
简单的说,
就是物理意义上地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叶青这辈子没有受到过这种奇耻大辱。
但他也没有奋起反击的打算。
一方面他对于情绪化的、失控的、野蛮的肢体暴力极其排斥,另一方面,他很清楚情况。
行车记录仪开着。停车场有监控。
还手就是互殴。
他武力不及对方,还手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反而有可能激怒对方。不如就任他打几下算了。
当时叶青是这么想的。
其实这是一个冷静的处理方式。
对方确实没有被激怒。
只是精准地、冷静地,目的明确地。
造成「面部软组织挫伤和软表皮肤擦裂伤」,并让他脸上没有一点能看的地方而已。
………………这跟打架挠脸有什么区别。
对方停手时他脑袋仍在嗡嗡作响,脸颊内侧破溃,鼻腔充斥血腥,殷红鲜血从唇角流下去。一时间搞不清是觉得荒谬、疼痛还是受辱,划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仍然是心上人。
黎潮知道了会怎么想?看到了会怎么做?她会心疼他吗?她会照顾他吗?她会厌恶他吗。…她会嫌弃他吧。
黎潮只夸过他的脸。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哪一部分吸引她。
「生理性喜欢」。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
但也就,只有。生理性的这点东西。
他的身家背景,他的过去;他的钱,他送她的礼物。他的社交圈。他的日常。他这个人。
黎潮不感兴趣。
她只喜欢他的脸。身体。床上的情话。拥抱她的气息。
他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她也就喜欢这些。他身上没有值得她喜欢的东西。
寂夜沉沉。
不知何时耳畔擦响消失。看起来对方不打算继续动手。他拿手背擦嘴角流出的血,勉强起身打算回车上,顺便让陈助理过来送他去医院。不确定是不是轻度脑震荡,起身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他踉跄半步,掌心撑在车前盖,刚好压在车窗砸碎的玻璃碎片。尖锐刺痛。热流蓦然涌出,沿指尖滑过车身,滴滴答答砸落。
血流不止,浸湿掌心。撑不住人体重量。他手上一滑,身体瞬间前倾,眼看着就要往玻璃堆上倒——季晓是要打人,没说要杀人,飞溅的玻璃细碎无形,这么倒下去不死也是重伤;冷静拎起撬棍往小白脸手上一敲。
咚地一声。
叶青反应过来,极力撑起身子,摇晃按开车门,重重摔进副驾驶;上车后第一件事是拉下遮光板照镜子。
……手上扎着玻璃碎片。弄得全是血,看不清。
季晓对他是有很深的恶意的。
无论如何,叶青是破坏他家庭的罪魁祸首。哪怕黎潮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问题,哪怕他和黎潮之间确实原本就有问题,没有这个导火索,事情不可能发展到这一步。但此时此刻,看见刚被人按在地上揍被玻璃扎得满手是血的男人第一反应是——「照镜子」?
…还是产生了一点,
面对明显不正常的人类的微妙情绪。
他头晕目眩,还急着看脸的状态,转头在车格里找纸;血液泊泊流出,染红大片内饰。季晓就靠在车门边,冷酷地看着他找,等他终于找到纸,又拿铁棍往他手上一敲。
咚地一声。
纸巾盒脱手而出,砰地砸在车座。
“…季先生。”叶青声音是哑的,“看来您还有要事要跟我谈?”
“没有。”季晓平静道,“老子心情不好,拿你出出气。”
这话反倒取悦了他似的,叶青笑了一下:“您和夫人的事我很遗憾——”
“你毁容的事我也很遗憾。”
他神色僵住,半晌,又去格子里翻湿纸巾,掌根失血过多,轻颤不止。这一次季晓没拦他,背靠打开的车门,非常平淡地观察这个把妻子引诱至此的男人,认认真真地试图寻找他身上能够吸引黎潮的部分。
叶青翻到湿纸巾先擦镜子。车内亮起幽幽的光,照亮面部擦伤渗出的的猩红。他又对着镜子擦血,等到手上的血流得满身都是,才想起来先处理更严重的手伤。
他的动作,不能说是手忙脚乱。某种意义上是有条不紊的。但明显步骤出现致命的问题,导致每一步都与目的背道而驰。车里没有纱布,伤口太深,擦不干净,他就那么把手伤放任不管,换了一只手擦脸。
季晓以为他上车会先给下属打电话。
但叶青只是盯着镜子。
许久,闭眼靠在车座,声气极疲倦地说。
“季先生,我们可以先谈的。”
夜色暗沉。昏昏暖光自镜中投射,照亮一方破溃空间;好像受到充满侮辱性的恶意殴打只是一件小事,晟奇这位以傲慢闻名的太子爷轻声续道。
“我没有要拆散你们的意思。”
“是没有。”季晓认同,“你就是勾引有夫之妇上床,给有夫之妇安排工作,跟有夫之妇同居而已。”
叶青阖眼微笑起来。
“我没有要她离婚。”
“哦,你意思都怪她自己想离。”季晓也笑了,“叶总,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和你‘谈’的。”
“是么。”唇角扯痛伤口,口腔内部铁锈般的腥蚀让他感到恶心。叶青尽可能不牵动肌肉地,毫无波澜地说。
“那您是要威胁我了?”
威胁不也是谈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话?”他这回真笑了,正要二次动手,忽闻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趋势慢慢顿住。叶青脑袋还在眩晕,听不见远处声音,隐约从他反应意识到不对,发出一声低低的咋舌音,终于开始拿手机联系助理。
第三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到场的。
季晓最先注意到他,抬头视线直直望去,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青年企业家近二十年头一次感到心虚,如果只有季晓,他或许已经做好准备负荆请罪,但这里现在还有一个满身是血的麻烦。他决定先解决问题。
“小叶总。”来人自然笑道,“真巧,上午公司刚见,下午就在这见到您。远远的就看车玻璃碎了一地,没想到是您的。——您这是,天太黑不小心撞廊柱上了?”
三言两语颠倒黑白,生生把「半夜砸车打人」的刑事案件说成了「蠢货司机撞上停车场廊柱」的搞笑新闻;不仅把朋友摘出去,还自然而然往对方头上泼了一盆夜里老眼昏花开不明白车的脏水。
这位友商想同谁交好不容易,想得罪人却是再擅长不过的,尤其善讲让人恶心又不好反驳的恶意揣测。叶青面不改色——虽然现在从他脸上也看不出来,抬头寒暄,声音竟也是轻松的。
“真巧,席总。三更半夜,在这种小地方遇见您。原来您住这里。”
……他不住这。三更半夜,也不该在这。
席重亭没搭这句话茬。他第一时间没看见车主脸上的伤,但看得见遍地洒落的玻璃碎片,凶手手上拿的凶器,以及正打算作案的清晰画面;稍作分析便理清前因后果。要事当前,没有跟凶手坐下来谈的时间,也无暇被对方刺痛感到愧疚;他轻易进入状态,站在车前同叶青打机锋,心里想着怎么把人摘出去,手指便自然压过身侧人口袋。
犯罪者一顿,瞥他一眼,眼里有点「回头跟你算账」的意思,而后转身就走。
衣袋底部,铁质金属轻轻击响。
他投进一把钥匙。
……
……
季晓是夜里回的家。
空调指示灯亮起雪白的光。客厅气温凉冽,夏日闷热,汗珠细密,进门像被冷水浇透。进门前他尚有一些天真的期待。但事实正如他在楼下所想。
厨房沾水的餐具。没来得及扔掉的厨余垃圾。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沙发大片复杂湿痕。角落滑下的小黄鸭睡裤,内部缠着蓝色的棉质内衣。
主卧无人。
客卧空调未开,冷空气顺着门缝流入里屋。
夏凉被轻薄横盖,自腰身滑至大腿,遮住**;床上人蜷缩侧卧,呼吸绵长,身体微微起伏。亮黄睡衣前襟敞开,肌肤细腻凉白,残留殷殷红痕。
嘴唇、侧颈、锁骨。和更下的位置。
指尖挑开散乱前襟。
咬痕。
更下方薄被遮挡。移开发出细微的抗拒。可能是冷了,不盖肚子要着凉。他把薄被盖回去。这一回是发出可爱的、像在撒娇的声音。指尖缠上他的胳膊。垂眼看去,她睡颜柔和,唇角带着一点微笑。
他单膝跪在床边,盯视许久,视线横移,重新落在薄被遮挡的位置。
指尖探入青布,皮肤黏腻湿滑。深处拧着内容复杂的液体,大团落在掌心。捻开是发涩的触感。
她仍然抱着他的手臂。
还知道在客卧。
手臂绕过腿弯,稍微调整角度,只穿上衣的床上人软软倒进怀里。上次就感觉到,这么一抱更明显。轻飘飘的。她瘦了不少,腿根原本还有一点软肉,现在抱起来硌人。不到一百斤。
主卧卫生间灯还亮着,空调也开着。他放下她,关掉空调。浴室透出半扇朦胧的暖光。她很不满意,抓住他的手遮眼睛。他正要关卫生间的灯,被扯得走不开,就坐在床边弯腰,用肩背遮住光。她很快又睡熟了。
床上人腿根滑动微弱蜿蜒的亮痕。
没有毛巾,不过床头柜有纸。
他抽出纸巾帮她擦。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
在楼下他还很生气。上楼也一样。进门时胸口沉下冰冷的情绪。但沉冰般冷酷的情绪在她抱住他的时刻平静地凝固。
她还是很可爱。
只是不属于他了。
一直被拒绝还死缠烂打,这种事他以前是做不出来的。他始终不是太有耐心的人。工作也是,城市也是,爱好也是,这个不行就换一个,世界这么大,有什么死磕的必要?他以前是这么想的。
其实现在也是这么想。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们之间有问题,她喜欢那种生活。她给出巨额赔偿。他在情感上的受伤被她用金钱补足。客观地说,黎潮现在大概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大概就算诉讼离婚也会判离吧,毕竟她那边态度明显是要用钱砸他。
按理来说,他应该尊重黎潮选择那种生活的权力。虽然在他,和绝大部分人看来,那种生活是不健康的、颓靡的、堕落的,但如果她能开心,他觉得也没什么。
让他困惑的还是她的态度。
她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
她不去抗拒。但她又痛苦。
他搞不懂她。
不带情绪地说,他还是搞不懂她。
他进,她就要退;他退,她要拉住他。他站着不动,她也不动。
可能就是这种拉扯把他的脚拴住。
他是爱她的。但爱不是拒绝后还要强求。促使他留下纠缠的不是爱。她态度明确。是什么让他还在执着?极端愤怒时他以为那是恨。但其实他只是想不通,前一秒还在说爱的人,怎么下一秒那么决绝要把他像泥水弄脏的衣角一样斩落。
老婆。
现在还没离婚,我应该还可以这样叫你。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生病的朋友圈是发给我看的吗?定位停留在各种酒店、俱乐部、酒吧、夜店,陌生的高层公寓,今晚和他一起出现在家。是想刺激我吗?还是我想多了,只是忘记屏蔽?
应该不是吧。
毕竟那天要问「你在上海,为什么不找我」。
老婆,你是想让我生气吗?
生气,然后呢?
把那个男人打到头破血流,你会满意吗?
还是要做更多?
这样会让你快乐吗。
黎潮,折磨我会让你快乐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
差不多擦干净了。
她还是抱着他。蜷缩的姿势,抱得不算太紧,一半是枕着他的手臂。这个姿势看起来仍然可爱,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一缕黑线延伸至薄淡的唇。他把那一缕挑出来。她感觉到似的张开嘴。他倾靠过去,在极近处盯视她的睡颜。他想到那句「最后一次」。
到这一步,促使他留下来的不是「爱」。而是愤怒、不甘、不解,等等复杂交织的负面情绪。他有时想要攻击她。像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一样,侵犯她,伤害她,弄痛她,让她哭着求饶;让她道歉,承诺不会再离开。
……
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看着她。
她睡颜安详,指尖纤细凉白,缠在他的臂弯;乌黑长发绕过他的指尖,像挥不散的潮湿的雾。
她睡得很香。
这一夜,似乎就是这时下起了雨。
……
……
……
夜晚气息萦绕。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煮粥,处理沙发套,和里侧沙发本体留下的染深印痕,思及昨夜可能的场景,胸口又浮现一股难以遏制的冷硬暴戾。这时黎潮伏在他的身侧,身姿温顺动人,神色仿佛期待他的怒火,迫不及待想要承受。余光中她姿态极放松而驯服,敞开某种引人犯罪的无声的引诱。就连这姿态本身,似乎也是一种激怒。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的。
他在残酷的冲动攫夺心智前离开。
一门之隔,他坐到雨停;窗外天光大亮。
他决定先把席重亭送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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