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
“……”
“——!”
“……”
“姐——姐——?”
“…啊。”你轻声说,“怎么了。”
“到了诶。”年轻帅气的司机师傅解开安全带,掌心压在腿边座椅,上身倾靠过来,鹿眸一眨不眨看着你。“没发现吗?到家了哦。”
低矮的明黄色跑车外,奢华公寓高耸入云。雨过天晴,云开雾散,天空一片清澈澄净。
车停在楼下。
“…啊。”
“没办法啦。”司机师傅说,“今晚有一场戏。”
“…嗯。”你侧过头,指尖落在车门。问,“多久的戏?”
“要拍夜景,大概四点要回去化妆呢。”
甘美气息倾落而下,鼻尖萦绕花果的清甜香。你看着鞋尖,一言不发。他声音放轻了。
“姐姐。”
“嗯。”
“留下来陪你吧?”
“…前几天才请了假。”你说,“不能再请了。导演会说的。”
“待一会儿还是可以的啦。”不像男孩子的柔软手指缠进指隙,他问,“要不要一起吃点什么?刚好中午呢。”
“…有点累。”
“不想出门?”
“嗯。”
“那我叫外送。”他坐在驾驶位,半个身子都倾靠过来,随时要倒在你身上似的;一手黏糊糊地缠着你,另一只手抬起来碰你的额头。稍停,声音难得迟疑。“姐姐?你是不是有点发烧?”
“没有呀。”你转身过去,抵住他的额头。两相对比,似乎是热一点。但你自我感觉不像是发烧的热。还是摇头。“就是,有点累。”
向锦昀盯着你看了几秒,坐回驾驶位系安全带,一手还握着你,一手就开始操作方向盘。…单手开车太危险了。你抽手,他不放,捏得更紧;只好静静抬头观察路况。从楼下到车库只半分钟距离,一路平安。
电梯门开,家中漂浮凉飕飕的冷气。从玄关到主卧,一段长路远得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好在身边还有一个支撑物。回房间你第一时间脱光衣服倒在床上。男生把前晚刚用过的体温计翻出来。
滴一声响,还是36.7。
就说没发烧吧。想这么证明一下,却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手臂交叠、趴在床的边缘,枕臂侧头,抬眸对他浅淡一笑。
向锦昀是坐在床边的。
你和这位二代男星在一起,十次有九次在厮混,怎么脏怎么玩,自然两边都感觉舒畅,事后累到瘫软的次数也不算少。这一回却与之前都不一样,什么都没做,你便先软下去;叫他难得不知所措。倘若是生病,还可以喊医生来,可现在又不是病。
你只是累了。
你精力不算充沛,但在床上截然相反,异于常人的狂热不仅反映在身体上,还清晰在精神中展露;除去最初那段时光,他不常看到你疲倦。
床边萦绕熟悉的木质凉香,夹杂咫尺间的甘美清甜。这张年轻的、漂亮的、总是玩世不恭的大明星的脸,和你对视片刻,忽而浮现一种陌生的复杂神色。他俯下腰,半个身子都压在床上,两手一起握住你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凝望着你,说:“黎潮。”
…叫了你的名字。
稀奇。你半分惊讶地对他眨眼。
向锦昀说:“休息几天吧。”
“…?”
“休息几天嘛。”男演员望着你,语气还是轻盈的,但眼睛里没有笑意。
“姐姐周末不是要去旅游吗?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有精力了,玩起来也开心一点。”
…旅游。
也不知道睡几人间。
你垂下眼,不说话。
他捏捏你的手:“姐姐不想去了吗?那来剧组跟我偷情吧?我们一起把他骗过去。”
偷情。你看向他,笑了一笑。
“哪边是偷情?”
“哪边都是。毕竟还有一个周嘛。”
大概话题戳中某个高兴的点,向锦昀突然翻身上床,挪到你身边,用一种贴肤度极高的方式缠人地抱你。你□□,他还穿着,项链首饰贴在身上又凉又刺;便抬手推他。他干脆把衣服也脱了,自下而上,发力手臂和腹部薄肌线条都很漂亮。今天穿墨绿色的长裤,也是叮当作响的花哨款式。男生靠在床头,揽你的肩,这一次你温顺地趴在他的身上。
姿势很暧昧,但今天两人都没有那个意思;单是亲密地贴在一起。你交叠手臂,侧枕在他胸前,后颈搭上柔软的手。气息是温暖的甜味。
“…锦昀的味道是暖的呢。”
“姐姐是凉的。”
“有吗?”
“有时候也是热的呢。”指尖一圈一圈地绕过黑发,他形容道,“像温泉里水蒸气的味道。”
“那是硫磺味吧。”
“不是那种啦。反正就很香。或者浴池的味道。”
“听起来不像香的啊。”
“或者泡好的热茶。”
他说着,自己先否定了。
“不对,更像花草茶?蒸腾出来的味道。”
“……”
…藏红花。
浓金汤色,暗红细蕊。昏昏欲睡。
“姐姐。”
“嗯。”
“想到了吗?”
“嗯?”
“茶。”
“想的是中药。…昨天喝了一点,睡得很沉。”
“咦?我记得姐姐睡眠还可以呀。”
“确实、…还可以。”
藏红花,是沈先生给你泡的。
当时话赶着话,不知怎地绕到助眠上,泡了这一杯花药。现在提起沈先生,他一定会追问。气氛还算轻松,不想提起沉重的话题;你轻声转移话题。
“他去哪了?”
如果是以前,向锦昀一定即刻发现你的异常。但刚好这个话题戳中了他。他一瞬间就笑出声,声音极快活。
“姐姐!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呀。什么事这么高兴?”
“进医院了呢。”
“……诶。”你怔住了。
进医院,听起来是很大的事,但他的反应又相当幸灾乐祸,真是大事不至于这样。说起来,今早没在家里见到叶青和席重亭,只有季晓。你一看见季晓,就把其他事忘得一干二净…思及此处,结合向锦昀送你回家的这点异常,主要是你对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明星的了解,某个乍一想有些荒谬,仔细一想却非常合理的可能便自然跳到眼前。
……叶青是被打进医院的吗?
谁做的?买凶杀人程度不至于这么轻。在场只有那两个人。席重亭么?不该是他,他的手段一般是在暗地里。
…那,是季晓吗…?
早上给你做饭之前,或者之后,季晓殴打了叶青吗…?
……这样想来,怪不得这种日子席重亭居然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应当是在处理后续吧。给你发的消息也说『抱歉,突然有急事』。
“意思是…”
你撑起身子,积蓄的疲惫忽而一扫而空,轻缓声气难掩亢奋,眼睛亮起萤火般的幽光。
“把他打进医院了吗?”
向锦昀:“……”
他无言地看着你。
你:“……”
不小心表现得太高兴了。
你抿唇压抑笑意,但高兴的意味还是从眼角眉梢晶亮地流露出去。向锦昀装模作样地指责。
“姐姐,你好没有同情心哦。”
“锦昀不也很兴奋吗。”
你捧他的脸,难得发自内心,笑吟吟地说。
“又不会死,躺一段时间医院怎么啦。”
卧室黑白两色。男明星黑发凌乱碎卷,赤身倚在床头,你腰身前倾,跨坐在他腰间。视线相对,两边都是止不住的亮盈盈的快活;思及当下的情景,很难不产生一种地狱笑话般的黑色幽默感。先笑出声的是他,然后你也没忍住笑了。
很高兴。这高兴不是因为他,但快乐就是这么一种情绪,有人陪你笑时,这件事就格外好笑,两个人的快乐重叠,便使得每一边的欢欣都加倍。到后来已经不知道在笑什么,仿佛只因为「笑」的本身,便能感觉一种纯粹的、莫名其妙的快乐,轻易将它无限延长。欣快感轻盈跳跃,自胸口快活地跃动至喉咙,随声带的颤动滚落舌尖。
你笑得停不下来。
骤雨初歇,黑白两色的主卧洒落炽亮天光,过分年轻、过分俊俏的男生甜腻的不靠谱的脸,在这种氛围中似乎也罩上一层薄纱。
不知何时向锦昀不再大笑,只是平和而抽离地凝望你,含着一点不常在他脸上见到的怜惜神色。这种抽离是演员的特质吗?还是他天生如此呢?无论如何,你现在很高兴,觉得他的脸俊俏得惹人心折。掌心是男生线条柔和的下颌,你低头吻落下去。
双唇相接,才发现脸颊湿润,液体大颗砸在他的脸上。
……
……
知道自己在做错事。
这样是不对的。这样会伤害到他。
做的时候自己是开心的。确实很高兴。高兴时意识到这是「错误」,就变得更快活。意识每一次轻盈地在愉悦中升起,事后都沉沉如滚石般坠跌下去。每一回下坠都比升起得多一些。所以需要更多、更多,更错误的快乐。
于是每次都更深、更深、更深地沉下去。
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但也不是说后悔。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刺激他吗?觉得这样做比较刺激吗?还是真的认为不把那个男人吃下去很浪费呢。
或许三者皆有。
当下还是开心的。那男人在的时候也还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床上空无一人,胸口便落空下去。
没有拉开窗帘的力气,起床也花了一段时间。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一个人待着就只会发呆和□□。还有睡觉。有时会漫无目的地看手机,字不入脑。
有人聊天还会好一点。但回消息会觉得有点累。因为要粉饰太平,不能让朋友担心。
并不觉得是负担,但是会有点累。
和向锦昀聊天会好一些,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对象。
但仍然觉得倦怠。从意念的回复到指尖上滑落下;手指到屏幕不近不远的距离,像隔着一块冰。也要克服。
说起来很羞愧。
待在叶青身边你会感觉好一点。
可能因为他总是那样。可能因为他的爱好都比较安静,连爱看的影片都是渺远美丽的。他身上的是和那个人不一样的、稍微令人安心的气场。
可以放松地陷入漫无目的的空茫。
恍惚地依赖也好,只是放空也好。他会安排一切。结果不是最好,好在不会最坏。
潜意识还是想要反抗。反抗局限于困兽般的抵抗。这抵抗也越来越微弱。酒与欲与黄金。他的存在是麻痹。是药物。精神悬溺下陷。
渐渐会没有一点反抗意识吧。
毕竟已经快要习惯了。
很快就要从中体味到快乐了。
……但是走出去看到季晓很高兴。
不是因为「刺激」到他而高兴。
看到他就很开心。
一瞬间的开心压倒了保持距离的念头,真的是很高兴地走过去;看他做家务的侧脸,心里觉得好帅气,想靠得更近一点。脑子里没想别的东西。
到被他拒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
在婚房和他最好的朋友上床了。弄脏的痕迹他来处理。你还要对他笑。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他的心上捅刀子。
他不想理你再正常不过。
是不是讨厌你了呢?
拒绝之后,一句话都没说地走掉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拒绝过的。
……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不自觉做出吸引他注意力的事。大部分是伤害性的。漫不经心地一件一件完成任务似的做。以为是恨他不作为——他哪里不作为了?真是无端的指责——实际上可能只是。
想见他。
而已。
……
仍然觉得分开比较好。不会主动去找他,不会回应他的挽留和好意。
但想见他。
见到了,看到他状态不太好,又会感到伤心和自责。继而意识到自己做的桩桩件件都是最恶劣的坏事。做的时候轻盈的快乐忽而从胃里反流上去,灼烧成撕裂般尖锐的刺痛;像一双手猛地把你扯出水面,终于呼吸到空气,窒息与淋漓之中,听见一声雪白电光般骤亮的质问。
——「黎潮,你在做什么?」
黎潮,你到底在做什么?
已经堕落到看不到井口的位置了。
所以不要再去打扰他。不要再去刺激他。不要再给自己伤害到他的机会。不要幻想把他扯进这一摊浑水了。为什么你还在幻想还在留恋?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已经回不去已经不可能已经结束了。恨也好爱也好那些都是与你和他无关的东西了。分开的意思就是分开。是你提的,你不要再逼他了。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就和他体面地结束吧。
就和他体面地结束吧。
离婚当天自己去,和他一起吃顿饭之类的。然后跟他道歉,好好告别。如果有机会,就送他去一趟机场。坐在婚房冰冷的地面,看着浇落下去的淋漓雨幕,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尽可能想要构筑一副看起来比较和平的画面。
回程路上也是这样。
就因为一直想着结束,才会结束不了。不断演练用剪刀剪下去的过程,不会让刀变得更快,只会让它磨损,到真正需要斩断的时候,反而会变钝。
你知道的。都知道的。
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反复预演排练。
八月临近末尾,约好周六旅行,今天已经周二了。还有四天。一周旅行结束,回来就是冷静期结束、约定离婚的日子。
按理来说旅行的那一周足够你想清楚。
其实坚持和他们去旅行就是这个原因。想去看看北极圈不一样的冷冽景色,说不定心胸会开阔一点。会更能搞清楚自己矛盾的心情。
偏偏沈先生也去。
于是旅行本身变成决断的一部分。
现在的生活很方便,任谁来看都那么自由洒脱;云蒸霞蔚、目酣神醉,仿佛站在更高处,一挥手便能捞起大片粲光中的烟逸流云。金钱能轻易带来快乐。你并不是认为钱一无是处的淡泊名利的人——你太在乎名利。不然毕业时为什么非要转行、非要留在上海、非要做着累到要吐的工作不肯离开?都是为了钱。本质上你渴望这种无需努力就能获得一切曾梦寐以求的东西的生活——经历过这些,你的想法甚至不知不觉从「换个地方工作」变成「等他腻就拿钱旅游」——你没有想过要继续「工作」。
这段时间的奢靡生活把你的金钱观粉碎了。
作为被享受的资源,和作为消费者,在这种场景下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经历过一晚上花掉七位数的欢场,喝过十万一瓶的威士忌;——再去做年薪甚至不够一夜花销的工作,从早到晚累得身体透支,还要受老板同事的野气么?
——有人能做到吗?
季晓大概可以吧。但你不行。
你真的不行。
本来你就很讨厌工作。
轻松的生活是无需适应的。花钱的方式是无需学习的。归根结底不过一句,由奢入俭难。
钱。
活着不是为了钱。但活着需要钱。
轻松方便地活着,需要很多很多钱。
你喜欢钱,但不仅仅是钱。
你是贪婪的。
你仍然认为有很多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也仍然有许多能让你克服本能的怠惰、在拥有足够存款的基础上去努力的东西。
比如对叶青的半是厌憎的报复欲,比如对曾经幸福生活的怀念和不舍,比如一次又一次推开爱人的决绝。
…比如沈先生给你递的橄榄枝。
如果你真想进入这个世界,你应当考虑在单纯的包养关系之外,能够稳固地,保持这种轻松生活的方式。
叶青想到的方式是婚姻。
但你意识到沈家想用另一种方式笼络你。
那不仅意味着权力与金钱。
他们对你是抱有善意的。
这对你,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有机会以站姿平等地立于云端之上,这是天降的喜事。
两者相较,实在没有可犹豫的。根本没有矛盾,哪里需要你抉择呢?从功利的角度,你应该立刻握住这个橄榄枝,借着这股力量站在平等的舞台;从感情的角度,你应该立刻远离季晓和他离婚,不让堕落至今的自己把他扯进这摊浑水。
你原本已经不再犹豫了。
不然你干什么非要在这个时间找席重亭在婚房上床?哪怕是那一点微微的悸动,也是因为。…默认了与季晓再无可能。
可真正放手是要用这么残酷的方式证明和催逼的吗?你是在逼自己吗?还是说你想让季晓来找你?还是什么都不是,你仍然只是放任自己向下滑?
前后矛盾。一片混乱。
思绪在混乱中交错,连自己都找不到头绪。
唯一确定的是「决断」。
你原本已经决定了的。
你原本已经决定,四天过后,坐上沈家的私人飞机,踏入那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不归路。
……
……
可今天上午季晓出现在房间里。
看见他就很高兴。期待被他粗暴对待。他离开后又因为伤害他而感到心痛和羞愧,意识到自己的期待对他也是一种伤害。
不想再伤害他,觉得针对他不作为产生的恨意是非常无端的指责。想着如果他愿意,离婚那一天好好聊天道歉告别。
脑子里又变得只有他。
又一次反复演练让分离的刀变得磨损,生钝。
钝钝的疼痛的磨损之中。
最后关头,击垮你心理防线的。
还是。
——「给你做早餐前后,他攻击了叶青。」
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
……
……
黑与白,卧室与玻璃窗,落影与碧空天光。
左右游移的狭缝之中,脊椎划开温软战栗。
像割开皮肤的一柄细刃,像柔和安抚的一抹蜜糖。
……
不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是笑还是呜咽。
指隙之中,大颗渗漏沉重滚烫的连绵泪珠。
接不住,擦不干,岩浆般的伤害性。
碰到都要被灼伤。
……
面孔精致的男艺人半张开嘴,没能说出半个字眼;指尖悬在虚空,漫长雨声之中,缓缓落成一个双方都感到陌生的、轻而克制的温暖相拥。
向锦昀实在很没办法似的,非常困扰地笑了。
“姐姐…,你不要哭了,哭得我心里…对了,你饿不饿?要不然先吃饭吧?想吃什么?…甜品可以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