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我说,要一起去看海嘛,合适的天气里出海感觉也不错。”
阳光盛艳,带着夏日蝉鸣未褪的聒噪。
倒扣的鸭舌帽捆束着刘海,他的额头光洁又白净,有着这个年纪的缩影在身上。
周舟望进他的眼中,就地贴近蔚蓝海水的感触漫涨心头。
简简单单的回复被湮没在骤起的夏蝉声里。
周舟抿紧了唇,边缘的弧度压成苍白的笔直。
“好歹做到表里如一吧,真实想法都直接贴你脸上了。”
苏郢撤肘搁在漆封的护栏杆上,不露真实情绪地说着。
风浪铮动起的光影压下大片的暗色,周舟看不见他半闭着的眼中闪烁的神采。
“上次说的,考虑得如何?”
周舟听见苏郢这么问他,来不及道出的回应,兀自的沉默被认定成了拒绝。
他的喉间滚落含糊浑厚的音节,当时更多的细节模糊成了一片,散落在记忆的角落无处拼接。
就像苏郢一直带给他的感觉。
——自由的灵魂不会被束缚。
他们相恋三年就此分离,一个走南闯北追逐自由,一个埋首桌案继续深造。
彼此存在的交集被捋成不相交的平线。
周舟知晓苏郢口中的海只是一种象征。
相较其他更有倾向,他的目的远不止此,需要的是更不受限的生活。
一个他无法理解也从来没想过能走入的世界。
……
潮湿气流自高空倾泻直下,覆落大片雨水。
在密林腾起的水雾阻断了远眺的视线,大大削减了可见范畴。
周舟扯着肩膀上因雨水冲刷而不断下滑的背包,费力行走在生长茂盛的低矮植株间。
大概是苏郢出于一时兴起,想起捉弄他这个被遗忘了一年的男朋友。
特地从不甚遥远的国度寄回明信片,个中言辞挑衅颇具风格,成功激起了周舟藏在心底多年隐忍未发的不服输因子。
往日来自恋人的捉弄他都选择了忍耐,暗道冲动是魔鬼。
无谓的争吵也不见得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妙招,除了给彼此增添倦感。
漂洋过海来的单薄卡片上盖着黑色的邮戳,遒劲笔锋透着主人的张扬。
周舟不得不承认的一点,他着实怀念和苏郢相处的日子。
大学为着毕设和名额前后奔忙,保研成功令他微松口气。
暂得的空闲里想起不知远在何处的恋人。
不等他做出感想,倒是苏郢似有所觉地先寄来了消息。
怎么解读当时的想法都成,真正提上行程踏及异域的土地仍是一种崭新的体验。
这是周舟过往年间不曾接触到的事物,姑且算是跟着走一遍苏郢曾经走过的路。
与寻宝游戏无异的解谜,在一方刻意的安排下摆至周舟面前,硬着头皮跟随节奏,一站接一站地走,直到最后指向某区蔓及几数小国面积之广的森林。
周舟萌生写作想法以来,有考虑过某种形式的实地探索以取材,也曾无意间同苏郢提起,后者的回应几以模糊。
虽说在一起三年,周舟鲜少能摸清苏郢的套路。
就连现在走在枝繁叶茂,抬头稍有光芒透落的密林,出于何种目的也尚未明了。
兴许是另类的恶趣味。
周舟对苏郢爱好的固有称呼不太了解,只知他很具摄影天赋,又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天赋。
因此周舟也没少在他手里栽过,左右借着自己喜欢他便也认了。
第一点落下的雨水砸在周舟背包肩带上,沉闷的啪嗒响之后缀有与之相称的分量。
他短暂懵圈了几秒,深粗的雨点纷至沓来,隐隐意识到该往前走,穿过低矮灌木遍及的地段。
过程漫长,体能下趟严重。
深觉快要撑不下去,只剩下双脚麻木地交替,感知变得迟钝起来,隔着帽衫有些遥远地传进耳中。
“周舟。”
熟悉的,在这个节骨眼响起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嗓音。
周舟循着声源抬眼去望,眼中的诧异还未褪尽,他听见自己过分惊讶反而独显镇静的声音。
苏郢。
他念着这两个字眼,比以往来得都要亲昵。
裹挟浑水的雨沿着泥泞不堪的地面滑趟,弯曲的细流歪歪斜斜。
雨水的敲击声似乎在耳道中过了载。
周舟半睁眼地盯着苏郢阖动的唇,那种缥缈感贴附而来,将面前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朝前走了几步,相当仓促急切。
呼吸过重地在耳蜗回旋,某根线崩断的泠音激起成片栅格化的图景。
眼前的发展已经超乎了有生以来应对事物的理解范畴。
苏郢——
喉间泣血的疼痛浓烈,几乎破开喉管。
周舟甩开背着的登山包径直跃下。
潮湿气息拂面而过的刹那,带起一阵尖利的刺感。
呼声止乎,那之后徒留一片压抑的漆黑。
——滴、滴、滴。
单调逼仄又刺耳。
仪器运作跳显着数值,异色的线条曲曲折折的起伏。
病床上的人露在外侧的胳膊裹缠着过盛的绷带,和缓起伏的胸膛也依稀见得层叠的苍白。
难掩的沉默自病房蔓延到外边的走廊,一道立着的身影似是站不住得摇晃了下。
“患者的右手有惯性牵扯导致肱骨大结节骨折及软组织挫伤,我想是关键时刻他被人拉住了,比较严重的是肋骨处的伤,再往右偏一点,断端若是扎进肺脏,即使大罗神仙在世也帮不了他。”
消毒水混着各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冲击着嗅觉。
听着医生的说明,陆编辑皱起眉,隔着玻璃看躺在那头还未醒来的周舟。
浑身带血满是污泥的被救援队从森林里捞出来。
周舟身上肉眼觉察出的创伤合着脏污雨水,呼吸声沉重而费力。
明灭交替的叠影黏附在视网膜上,他耗了极大体力才揪紧医护人员的手臂。
牙关死咬,血蒙了半边眼,急喘不过气地挤出那句断断续续的话。
我朋友……苏郢,救……!
那之后就彻底昏死过去。
据救援队人员的消息,他们在沿河下游段地毯式搜索也未能看到另一人的身影,初步做出可能遇害的结论。
这样的断定自是无法被家属接受。
夏清在旁静静地听完了救援人员的说辞,他极低的克制声音落入陆编辑耳中。
我会继续去找表哥的下落。
……
若是能回到以前,我想……。
那份突如其来的违和感降临得仓促。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听觉和视觉,一片熙攘的人潮,再是色觉,黑白默片被染上实质的鲜明色彩。
苏郢站在景色熟悉的街口。
昔日种种尚能清晰地浮于脑海,身体磕上岩石尖角的锐利痛感如有实质,刺激着那里的神经突突直跳。
现在,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立在街头。
人潮涌动,每一个过路人的表情都带着相似的漠然。
他的第一反应是看时间。
手机锁屏上的年份不啻平地一道雷,双眼微微睁大,荒谬感攀附而上,在春末激起阵阵冷意。
……三年前的时间点。
苏郢走了几步,他听见血液在皮肉底下流动,挣扎着涌过一道道锁门,泛及四肢百骸。
那时灵魂仿佛被置于地平线下,一切都似笼上了缥缈的雾霭。
那句话理所当然地浮现。
若是能回到过去,我想。
周舟说这话时嘴角挂着苦笑,他大概拘泥在了某种情绪里。
那段日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带给了他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他困扰的同时也获得了久违的安定。
他说,那感觉一定不错。
苏郢否认了周舟一厢情愿的论断。
糟糕透顶,在清楚处境后的那么几十秒里,苏郢被烦躁笼罩缠困。
对周舟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倾盆暴雨坠入激流时,浑浊搅起的乳白色气泡里。
他一向干净澄澈的眼睛透着惊恐,是迫切阻止他随着激流浮荡而不得的如实反应。
苏郢不知道周舟是否活着,而他又是否活着。
……
青石路面凹凸不平,那些四方的砖块在任意的一个区域呈现松散。
苏郢遥遥地望及寝室楼栋伫立在夕阳将尽的边缘。
拔地而立的建筑轮廓散着浅浅的橙光,同天际的卷云燃烧的色泽相近。
钥匙窜着钥匙叮铃当啷,竖进锁缝不带丝毫迟疑。
苏郢推开寝室的门。
常年接受强日光洗礼而有所褪色的窗帘拢起半边,有少许西斜的天光落入室内。
一侧的桌子上摆着待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绿色的光点联合红色的光间断性跳闪。
苏郢摆正桌子上倾斜的硬面书,意识到周舟并不在。
对大三的记忆多以模糊,遗落在脑海深处的某个边角。
他向周舟提出邀请是在大二暑假将临之际,当时的回复连同着感情一概留在了过去。
苏郢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踏上旅途前没有留下丝毫消息,就此不告而别。
消息送入的提示音接连响起,他划开屏幕,是夏清发来的回复。
他早在靠近寝室楼栋的那刻便冷静下来。
出乎意料的清醒,甚至根据走过的路段推结出了安排好的行程。
过去的我——苏郢想到这个定义,根据科学与非科学的依据,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态,作为容器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三年后的思想体,那么过去的他存在在哪里。
被取而代之,亦或是时空交替,苏郢不得而知。
夜晚的大学校园从来都不会寂静,存在于钢筋水泥城市中的小型生态系统,孕育滋生了不少昆虫鸟兽。
黑夜落下时,它们总能一并跟着拉开新的帷幕篇章。
偶尔会掠过一两声车轮胎迅速磨地而过的粗粝响动,更多的交谈,在大背景里聒噪成一片,融入操场的探照灯落不到的阴影区域,落进露天堆放的健身器材后头。
亮片的灯光来源于教学楼、食堂超市、寝室楼或者图书馆。
苏郢刷卡进了图书馆的一层,读卡机滴滴两声,翼闸开合聚拢,衣料撞上空气簌簌有声。
周舟就在二楼单向通道里摆着的小圆桌前,那里的采光并不算特别好。
间隔开着的几盏灯中间的暗灰区域,他将手中的资料书翻过了一页,笔头极快地做着重点摘记。
两色的发卡交叉别着刘海,露出了一侧线形分明的鬓角。
苏郢翻开微信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顿了两秒,兀自关掉后台熄了屏。
周末闭馆的时间比平常晚一小时,他坐在阅览架旁侧的座椅里。
临边的玻璃窗落有模糊的半边成像,更多是外头的漆黑树丛与小池间偶尔会亮起的一点微弱荧光。
城市里的人造景观,再怎么逼真都能在某个狭小的角落窥得一点现代的影子。
苏郢厌倦一切,所有束缚着自由的事物,有时候是人。
他和周舟分开的理由多源自此。
收拾书本的窸窣声在临近午夜的图书馆里此起彼伏,混杂着椅凳碰触地面狭促的一声响,间或添上一两笔咳嗽用以修饰。
管理员开始一间间提醒到点闭馆。
苏郢瞧见周舟抬起头,在背包里翻找出了手机。
掐灭亮光后利索地整理,他一定是习惯了将书本放进背包里的过程,流畅自如不带慌张。
苏郢只够捕捉到他起身时骨头发出抗议悲鸣的响动,灵魂飘浮一瞬再度回归身体的空茫。
周舟把扶手靠椅放进桌底的空档,从另一侧的楼梯走下来。
刚好是能打上照面的方向。
苏郢依旧坐在椅子里。
他能感觉到管理员的脚步在某一楼层起起落落,腰间别着的钥匙串丁零当啷地晃。
周舟绕过了平台,他已经能细数对方每一步落下的距离。
目光隔着数十米在半空相遇,青年无所觉地移开了视线。
苏郢微微蜷起手指,他知道那种眼神会出现的场合。
落在空无一人的任何地方,都会展示出来的无机质反应,跟注视着路边的石头一样的眼神。
周舟没有看见他。
——即使他们确实有过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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