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人的时候,是整个雁回山十来年间最热闹的时候。
热闹得一片挡不住的喜气,恍然那时,我会有很光明的后半生。我会嫁得良人,从此一生无忧,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我叫温亭娇,爹娘给我取的名字并未夹杂什么大的抱负,不过是对一个女儿家的希冀,盼我亭亭玉立地长大,做个受人娇宠的女孩。可惜我并未如这个名字盼望的那般。
我离山有十年,已然不甚相熟的小师妹们来凑热闹,一个两个环绕在四周,热络地为我涂上脂粉,贴上花钿。
眉心一朵盛开的桃花,映得镜中之人款款地动人。依稀便和当年天真的少女一样。
“师姐真是美人,难怪顾公子会一直等你。”庆贺艳羡的话声传进耳朵,却让人听起来有些恍然。
——我并不知谁在等我,十年太漫长了,与顾雁回的相遇,想来只是偶然而已。
我和他分别了十年。离山后在与楼山阁对立的天星阁做了一名弟子,奉首座徐天南之命,也在宗门中办了好几件大事。
离开天星阁,却是与徐天南反目成仇。
不知是徐天南怀恨在心的缘故,亦或是我那日出门没看黄历,运气不好,回来的途中竟遭遇了尸傀儡。
尸傀儡乃是南疆的邪物,我被偷袭得极为突然,命悬一线之际,是顾雁回在危急关头救了我。
他偶然地在尸傀儡手下救了我,偶然地送我回家,又偶然地照料了我三个月。
这些偶然加在一处,便是我今日与他大婚的原因。
我想,并不是因有人等我。
毕竟,我与顾雁回当年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三个月后,当我已能行动自如地在山中走动之时,顾雁回与我一同闲坐品茗。那山上一片长得甚为葱茏的青枫,飒飒枫叶未及秋染,我回想起昔年在山中修行的日子,还来不及追思过往,便听到面前的青年开口说出的一句话。
这句话,我其实甚为意外,尤其是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更叫人意外得不行。
是以我沉默了许久。
在我沉默之时,我看见他垂着的一双眼睛。
这样一个高大男子,容貌俊朗,可垂眼之时竟乖顺得如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黄狗一般。好似主人不发话,他便会一直这样耐心地等待。
这副模样,当真是十分的招人喜欢。
忍不住便是笑了。
一笑,他立刻抬起头,眼中恍然亮得璀璨,让我竟不敢多看。
“你答应了嫁我。”
顾雁回却是已然笃定。
为何?我问他。
难道笑便是答应嫁你了吗?我难道笑不得不成?
这次这个人倒并未强词夺理,只是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掌。
他的手上有许多硬茧,手指亦凉,可我觉得暖。我在尘世流离了十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找回他。
其实,我比他想的更加喜欢他。甚至,比自己想的也更加喜欢他。
我自然会答应嫁给他。毕竟落入尸傀儡的险境时,做梦也想不到,会是雪天剑的剑光映在眼前,这把剑果然如传闻之中那般夺目。
原来楼山阁的掌使便是我当年这位不起眼的同门。
我当年——
当年当真轻狂……
不想也罢。
……
父亲年岁已高,曾为雁回山的掌教真人,不过早已不管山中诸事,此番送我出嫁,他老人家眼中的欣慰我自是瞧得见。
“亭儿便交给你了。”父亲对着顾雁回简单交代了一句,他已然知晓他救过我,如此放心把我交到他手中。
临坐上花轿之前,我看见雁回山的师叔师伯们亦是抹着眼泪。
红锦十里,铺得无尽绵延。好似预示了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雁回仙山自打父亲卸任了掌门之位便已然落寞了,到得今日更是被其他仙门挤了下去。这番境况之下,顾雁回能铺下这番排场,已是对我十分看重。
我在长长的花轿队伍之中偷偷往外瞥了眼,看见骑在一匹黑鬃骏马上的他。
那道背影坚实有力,恍然也令人心折。奇怪,我心中不由自问,为何时隔多年,方看出原来他是我喜欢的样子?
许是想得太多,花轿也晃,一路竟恍惚得很,到了楼山阁拜过堂后便进了洞房歇息。
被尸傀儡偷袭的伤应当是好了,可坐在洞房内不知为何心绪不宁。
送亲的人离开,独我一人坐在屋内。
我瞧着屋子里大婚的陈设,瞧着一对红烛,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又是期待,又是伤怀。喜的是嫁了自己喜欢的人,伤的,是竟与他错过了如此长的半生。
等待许久,我以为会看见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顾雁回,模样不知是何等的俊朗。岂料,耳边听到的,却不是等待中温存的话语。而是惊慌失措的呼喊之声。
有谁猝然喊道,“藏仙阁起火了!”
我不知藏仙阁是什么地方,但这三个字,却令我感到十分不妙。
坐立难安之间,洞房的门被人推开,我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绿衣丫鬟,信誓旦旦指着我说,是她,便是她纵的火——
纵火?
我何时纵了火?
便是她烧了藏仙阁,掌使大人……!你要为夫人报仇啊!
陌生的丫鬟哭喊着,顾雁回还没来,我却退后了几步。夫人,谁的夫人?
难道,顾雁回已是结亲了吗?
我坐在房中思索,没成想几个丫头哭哭啼啼便要我去谢罪,我并不知那藏仙阁有何人,亦不想在大婚当日去给哪位夫人谢罪。是以抬手便将这些丫头推开。
然而其中那绿衣丫头却是哭得状若疯魔,外头的火势眼见并未平息下来,只听人叫喊道,掌使大人冲进去救火了!
那丫头闻言,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蓦然竟是一头撞向我,口中骂道,大人是不会娶你的,你烧了藏仙阁,大人定会将你碎尸万断!
我自受了尸傀儡之伤,便发誓再不动刀剑,退出仙魔两道,安心做个凡人而已。是以并未提防那丫头的冲撞。
一个趔趄倒在桌边,浑身痛极,着实将我气得大怒,抬手便将雁回山的陪嫁一把长剑举了起来。
欺人太甚——这四个字还未出口,我已然听到凛然的破风之声。随即窗外哐当丢进一枚玉佩。
玉佩色泽青碧,乃是一枚通透的古玉,是顾雁回送我的定情之物。我一直带在身上,为何从窗边抛了进来?
那窗边隐约可见楼山的一侧烟雾缭绕,火势在这片刻之间灭了。自洞房外倏然进来了一人。
这人便是我的夫君。
然而,此时的他并未是一身如我一般的大红衣裳,而是一身平日常穿的玄衣。
玄衣无华,他的脸色亦是透出了冷硬。
当着众人的面,我听见他斥责的声音。
“你知道我前头有一位夫人,便去烧了藏仙阁,你可知,藏仙阁中皆是受了伤病的长老,你害了这许多人的性命。”
“我念昔日旧情,本欲娶你为妻,可你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我便容不得你了……”
玉佩抛进来落在地面之上,哐当响了一响,并未砸成两半。
可此时我望着面前之人,心却是已然沉沉落地。
我想同他解释,可本是子虚乌有的事,又该从何处解释。是以,我只能否认,不——
那藏仙阁……不是我烧的。
顾雁回上前捡起那枚玉佩,他对我说,“若不是你,怎会有人在那个地方捡到它。”
周遭的人愈发的多,我不认识楼山的这些人,面前的一张张面孔亦让我觉得惊恐。我分明是嫁与顾雁回为妻的,怎的好似成了一个罪人一般……
我听见他们在外议论,议论良久,有人道,“不如掌使大人用雪天剑试一试,藏仙阁有咒术,进了此阁的人身上摆脱不了,而雪天剑即可追踪此咒,这位新夫人既然否认便试一试罢!”
雪天剑——
我是见识过这把剑的威力的,当即摇头,不……,顾雁回定然不会答应。可此时竟不敢看他。
可同样出乎我意料的,却是片刻之后他的回应。
他竟应了一声,好。
就用雪天剑一试。
长剑雪天闻风而至,我抬起头望向对面,这才看见那一双曾笑着看向我的眼睛。此时那样的无动于衷,好似从未认识我,更从未爱过我一般。
召唤雪天剑的一瞬间,我忍不住扑向他。
我依然认为他会救我。
可还未接近这个人,那把剑便已刺了过来。我听见众人的惊呼,乃至定罪。
真是她烧了藏仙阁!
这么多长老都被害死了……
这位新夫人,当真是蛇蝎心肠啊!
我踉跄着倒在地上。雪天剑一剑穿心,却不知是不是顾雁回终究留了情,剑锋偏离了半寸。
是以,我还留着一口气。周遭的吵闹夹杂着温无极教子无方的唾弃,夹杂着顾雁回看错了人的喟叹,亦夹杂着先前那位夫人当真可怜的惋惜。
还好,有人道,还好那位夫人前一日已从藏仙阁离开了,不然真叫恶人得逞。
众人已知答案,被遣散了离开。我坐在地上,伤得甚重无法起身。为什么,我终于问他。
今日这一场戏,定然不是因为我烧了藏仙阁。而是有人认为,我应当烧了藏仙阁。
看着面前那道背影,竟还是有种想拥抱他的念头。其实,我猜到顾雁回娶我大约另有原因,只是未曾想到这个原因如此的曲折。
你当真要听?顾雁回走了过来,他俯身而下,似乎对我的伤势有些关心。可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个我不曾知晓的人。
“我那位夫人重病已久……”
随着这一句话开头,眼泪终是忍不住缓缓淌下。
我听着顾雁回诉说,他曾有一个无比心爱之人。
泪水到底无声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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