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室里,女刑警小范低着头,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着,肩膀细微的抽动,泄露了她极力抑制的崩溃。
“宴姐,我也不知我这算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是照着您吩咐的做了,可是她的状态……实在是太不稳定了。”
穿着白大褂的东方玄宴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洞察。
“范,不用自责。”
她的声音平和,像一道温润的水流,悄然化解着室内的紧绷,
“来,深呼吸。”
小范抬起朦胧的泪眼,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跟着东方玄宴的指令行动。
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手边夹着A4纸的垫板,又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支黑色签字笔。
笔尖利落地在纸面上划过,从左下角到右上角,精准地勾勒出五级台阶的轮廓。那线条干净、果断,如同她此刻剥离情绪、直指核心的思维。
小范脸上还挂着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视线却被那简单的图形吸引了过去。
“范,来,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儿,你信吗?”
东方玄宴抬起眼,目光清亮。
小范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里交织着依赖与困惑。
“又信又不信,对吧?”
东方玄宴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甜甜的、带着些许娇憨的笑容,这笑容与她作为医生时的冷静睿智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亲和力。
“嗯!嗯!”小范连忙应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好,那我们一起来看看。”
笔尖落在第一个台阶上,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字:赤诚。
“范,你带着一腔热血和使命感接下任务,决心要圆满成功,保护好关键证人,揪出背后的真相。”
东方玄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你唯独忘记了我最初的提醒——你的身份,首先是‘患者’,其次,才是冷静的旁观者。你这份毫无保留的‘赤诚’,在精神科的战场上,是最容易受伤的软肋。”
小范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想起了自己最初接到任务时的雄心壮志,以及东方玄宴那句看似随意的叮嘱:
“记住,你在里面,是去‘生病’的,不是去当英雄的。”她当时,确实没完全听懂。
笔尖移至第二个台阶,写下:严重被卷入。
“这第二步,你不再仅仅是在观察和扮演,你开始真正地‘看见’她的痛苦、她的混乱,甚至在她癫狂的言语中,试图寻找逻辑和合理性。范,这不是你的错,共情是人的本能。”
东方玄宴注视着她,眼神带着理解,却也锐利。
“但你必须明白,精神科患者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在其异常精神状态下展现的。当我们的思维开始不自觉地跟着患者走的时候就滑向异常思维。所以,面对他们,我们依靠的不是泛滥的同情,而是清醒的策略和专业的技能。”
小范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她想起了吴羽时而凄厉、时而絮叨的哭诉,自己是如何在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里,感到愤怒、悲伤,甚至开始怀疑某些既定的事实……
她停止了哭泣,自己伸手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用力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东方玄宴没有停顿,笔尖在第三个台阶上落下:服侍。
“在你的潜意识里,你的角色已经从观察者和控制者,转变成了她的‘服务者’。你开始被她真正的病症,或者……是精心扮演的症状所调动。”
东方玄宴的语气多了一丝冷意。
“她提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要求,你不假思索地去满足。你不知不觉间,放弃了主动权,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小范蹙紧了眉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反驳。
那些细致入微的、她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日常行为,被东方玄宴如此清晰地摊开在面前,让她感到一阵后怕。
第四个台阶,写下:抑郁。
“当你发现自己的情绪不仅被她轻易调动,甚至像玩具一样被随意摆弄时,你想要抽身,却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泥潭,撤不回来了。”
东方玄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的脑子里会不停地在循环:如果我不再满足她的要求,会不会导致她病情加重?而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我’是正常的,不能被她异常的漩涡吞噬。”
“啊!”
小范发出一声短促而肯定的惊呼,脸上瞬间露出了恍然与羞涩交织的神情。
最后,笔尖在最高的第五级台阶上,重重写下:抓狂。
“当对方察觉到你的软弱和边界模糊,她会得寸进尺,这时,你积累的委屈、愤怒和无力感会全面爆发。”
东方玄宴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小范:
“你的情绪时而陷入抑郁的谷底,时而升腾起难以抑制的怒火。你来找医生倾诉,带着过高且不稳定的情绪,内心期望医生能完全理解并认同你的所有感受。”
小范用力的点头。
“你没有意识到,医生是在观察、分析、诊断你。当你怎么也说不清楚时,你就会感到抓狂,甚至出现歇斯底里的边缘状态,符合了双相特征。”
东方玄宴的话音刚落,小范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垫板,目光死死盯住那五个台阶和上面的关键词。
她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宴姐,”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知道全过程的呀?我……我又什么都没告诉你。”
她甚至没有详细描述过任何一件具体的事。
东方玄宴微微歪头,那个混合着无辜与狡黠的笑容再次浮现:
“我就是干这个的呀。”
“可……可是,”
小范迟疑地指了指外面。
“那些给我看诊的医生们,他们也是干这个的呀!”
东方玄宴忽然凑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俯身到小范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轻轻说道:
“因为他们不知道……你是‘卧底’呀。”
小范猛地一愣,随即,一种荒诞又释然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噗嗤”一声,哑然失笑。
“好了,你没事儿。”
东方玄宴坐直身体,恢复了专业的口吻。
“情绪认知调整过来了,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不过,既然已经吃上了药,有些药物就不能立刻停。”
她利落地开了新的处方,能停的药物全部停掉,不能立刻停的则大幅减量,另外加开了疏肝理气的中成药胶囊。
她按铃叫来护士,将处方递过去,并仔细叮嘱:
“陪小范去调换一下病房,从原来的区域换到普通观察区。”
然后,她转向小范,语气轻松:
“去吧,换个环境,脱离那个‘气场’。再观察两天,如果你的状态稳定,就可以回去了。”
护士陪着情绪明显好转的小范离开后,治疗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精神分裂区域的单间病房里,吴羽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当初在宁蒗那栋景区别墅里,警察如同神兵天降破门而入时,巨大的惊恐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那一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伪装疯狂。
她不是一直都成功地扮演着被胁迫、被利用的“受害者”吗?一个被解救出来的、受尽折磨的“受害者”,为什么要“疯”?
她懊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
这一步棋,走得大错特错!装疯,让她从一个可能被同情、被保护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需要被严密监控、言行不被采信的“精神病患者”。
当病房门被推开,那个穿着白大褂、眼神能洞穿人心的女医生走进来时,吴羽控制不住地开始瑟瑟发抖。
这是一种源于直觉的恐惧,她在这个过于年轻的医生面前,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东方玄宴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床尾,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没有温度,也没有厌恶,像是在审视一件复杂的物品。
“吴羽呀,”
东方玄宴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吴羽的耳膜。
“你明知道你的闺蜜是替你死的,你怎么还能这样麻木不仁?你明知道他们要杀你灭口,你怎么还能这样死心塌地?”
吴羽猛地抬起头,眼中无法抑制地射出凶戾的光芒,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
东方玄宴的眼神也瞬间阴冷了下来,那不再是医生的平静,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仿佛能直接冻结灵魂。吴羽被她看得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吴羽,因为你心里清楚,你的儿子柳钊,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东方玄宴步步紧逼,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你清楚地知道他那失语、那些癔症症状的根源是什么!所以,在他出现问题后,你毫不犹豫地去找到了肖瓒,你可以利用他。”
吴羽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是一个剧烈的冷颤,比刚才更加明显。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出于母性的本能,你让孩子住院治疗,你不想真的把孩子彻底废掉。但这在某些人眼里,就成了不可饶恕的背叛——他们选择了最彻底的方式:灭口。”
东方玄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轻微的、近乎嘲讽的意味。
“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开始了全力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也确实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在黑暗漩涡中挣扎,最终被反噬的受害者。”
“谁告诉你的?!”
吴羽再也忍不住,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
“是谁?”
“吴羽呀,”
东方玄宴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敲打在吴羽的心上。
“需要别人告诉我?这不就是你和我作为患者家属、患者和医生之间,最真实的过往吗!”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乌云翻滚,预示着又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东方玄宴站在晦暗的光线里,白大褂的轮廓显得有些朦胧,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刺破一切伪装,直抵那最深、最暗的人心迷局深处。
吴羽瘫坐在床上,脸色惨白,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后背。她知道,自己遇上了此生最可怕的对手。
东方玄宴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当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时,唯一能看穿谎言的,是那个人格面具的工具箱里工具最丰厚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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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疯批圣手·心证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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