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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人满为患,各个走廊、大厅,乃至楼梯间,全部被密密麻麻的伤患所占据。应接不暇的医护人员、哀嚎遍野的伤者,那场爆炸终究给基地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后悔吗?秦知遇坐在轮椅上,被吴映推着走经过走廊,他脸色苍白憔悴,神情麻木,自始至终连头也没抬一下。
其实他很清楚,炸弹并非他引爆的。
只是当时他已经没了退路,宁愿背下这口黑锅,也要配合罗启明将这出戏唱到底,博一线生机。
不论如何,炸弹的确是裴臻放的,也是他给了罗启明可乘之机,引发这场灾难。
但……不后悔。
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他也有想保护的人。就算重来一次,只要能救回裴臻和吴映,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从五楼到一楼,秦知遇耷拉着眼皮,始终一言不发。
相识多年,吴映还是第一次见秦知遇这般失态,这般低气压。一路上他没少找话题逗秦知遇开心,嘴皮子都磨破了,秦知遇偶尔“嗯”上一两声,不咸不淡地回应。
吴映愈发好奇,那个叫裴臻的少年和秦知遇到底是什么关系。灾后结识的新朋友?还是有过命的交情?能看得出,秦知遇非常在乎那人。
想着想着他便问出了口,本以为秦知遇不会回答,不料一直走神的秦知遇竟缓缓抬起头,眸中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是我对象,我男朋友。”
“卧槽!”吴映如遭雷击,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引得周围伤患与家属频频侧目。
吴映赶忙捂住嘴,推着秦知遇落荒而逃。
直到从住院楼出来,吴映堪堪回过神。他依旧满眼不可置信,垂眸看着秦知遇的头顶,狠狠叹了一口气,“不是哥们,你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弯了呢?”
“我以前很直吗?我也没谈过女朋友啊。”
秦知遇声音很轻,低迷的情绪有所缓和,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吴映推着他走向旁边南面最角落那栋楼,打铁趁热,巧妙地调侃道:“你是个大老爷们好吧,默认性取向不就是女生吗?你一直不谈恋爱,我以为你只是没遇到合适的,谁知道你不声不响找了个男的!”
“大概……”秦知遇拖着长长的尾音,低低一笑,“我是个颜控。”
有理有据,回想裴臻的长相,吴映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不过他看着年龄好小啊,我去,该不会还是个未成年吧?”
“成年了,刚成年。”
吴映松一口气,“成年了就——”
“刚成年?十八岁啊?”
“嗯。”
“牛啊秦知遇,你也是成功吃上嫩草了!”
……
饶是吴映绞尽脑汁,轻松愉悦的氛围也并没有维持多久。
感染隔离综合楼到了,高耸的建筑物挡住了明媚的阳光,秦知遇好似那得不到光照的绿植,以极快的速度蔫儿了下去。
相比门庭若市的门诊楼与住院楼,这座大楼坐落在角落里,阴森、冷清,安静到有些诡异,门口端着枪的士兵更是让秦知遇瞬间联想到研究所的实验大楼。
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料,待两人报上姓名,其中一名士兵便主动带着他们走进大楼。
进入电梯时,士兵的对讲机响了,秦知遇无意听了一耳朵,从嘈杂的白噪声中听到了盛云婕的声音。
不出所料,三楼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身着便装的盛云婕双手抱臂倚靠在电梯口,好似等待已久。
带路士兵乘坐电梯原路返回,盛云婕眼疾手快,从吴映手中夺过轮椅,推着秦知遇不紧不慢地走向右侧走廊。
堂堂上将亲自给自己推轮椅,秦知遇却不领情。
他眼眸微垂看着地面,语气冷冰冰的,“你派人监视我们?”
“监视?”盛云婕笑出声,“我没事监视你们干嘛?疫苗也研发出来了,你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谁知道呢,你未免也太了解我们的行踪了。”
秦知遇说话夹枪带棒,一点儿也不客气,把旁边的吴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停偷瞄盛云婕的脸色,生怕惹恼了这位准执政官。
盛云婕并不恼,反倒笑着摇摇头:“太谨慎了吧秦同学。你是基地的英雄,你醒了,医生自然会告诉我一声。”
秦知遇闷闷地“哦”了一声,“高帽子就免了,你才是英雄啊盛上将,谢谢你救了我们。”
“不客气。”盛云婕诧异地挑了下眉。
没走出几步,秦知遇蜷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哑着嗓子艰难道:“我很好奇,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裴臻母亲?”
“变成?”盛云婕轻哼一声,“没变过,一直都是。”
秦知遇眼睫微颤,低垂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是吗?可他告诉我,他是孤儿。”
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盛云婕沉默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推着轮椅快速穿过走廊,停在了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复合门跟前。
“到了。”盛云婕不多废话,从腰间摘下一大串钥匙,取其中一枚塞进锁孔,用力拧动。
只听“咔哒”一声脆响,锁开了。
秦知遇下意识屏住呼吸,双手渐渐握成拳。
然而锁开了,门却没开。
盛云婕握住门把手迟迟不拧,回头看了一眼吴映,眉头微皱,“你把裴臻的情况和秦知遇说清楚没有?”
吴映愣了一秒,眼睛瞪得像铜铃,“我都不了解具体情况啊,我、我怎么说?”
“算了,来都来了,自己看吧。”盛云婕将目光转移到秦知遇身上,轻轻拧动门把手,“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情况不太妙。”
没给秦知遇缓冲的时间,盛云婕握住门把手,一把将门拉开。
门内还是门,一扇军绿色老式防盗门挡住了去路。
不是完全封闭的防盗门,更像是几十年前老旧住宅用的铁制栅栏门。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病房内一片漆黑,秦知遇什么也看不见,而盛云婕完全没有继续开门的打算,伸手探进栅栏门缝隙中,按开了电灯开关。
突如其来的灯光格外刺眼,光线点亮房间的瞬间,一声撕心裂肺、极为痛苦的嘶吼骤然从病房内传来。
看清房内光景,秦知遇呼吸一窒,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普通的病房,稀松平常的摆设,病床上鼓了一个包,秦知遇迫不及待想见到的人就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能。
好似情绪失控的精神病患者,保护性约束带将他的四肢与身体牢牢固定在病床上,只有手指和头能小幅度地活动。
饶是如此,病床上的裴臻身体绷成一条直线,坚持转动脑袋,咬牙切齿地看向门口。
歇斯底里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溢出,似威胁,又似求救。
毫无疑问,他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不断放大的瞳仁占据了整颗眼球,于黑白之间来回变化,细密的黑纹斑驳在脖颈、手臂,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秦知遇双手握拳,仅剩的几片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细细密密的刺痛不断袭击他的心脏,疼得他呼吸困难,几乎快要窒息而亡。
盛云婕眉头紧锁,不复先前的镇定从容。
她率先收回视线,看向强忍泪水的秦知遇,开口打破绝望而压抑的寂静:“他变异了,但没有完全变异。从医学的角度来看,他已经不属于人类了,从我的角度来看,他也不属于丧尸。”
“疫苗及时杀死了他体内的病毒,却没办法将已经感染的大脑恢复如初。他介于人与丧尸之间,身体与常人无异,小腹上的枪伤甚至还在慢慢恢复,但神志不太清醒。嗜血、畏光、嗅觉敏锐,对活人的气味格外敏感,会……”
盛云婕顿了一下,继续道:“咬人。偶尔他也会安静下来,安静地睡觉,和正常人一样。大部分时间就是你们现在看到这样了,不死不活,不人不鬼。”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吴映嘴唇微颤,艰难开口:“他不是和我同时注射疫苗吗?为什么我没事,他、他……”
盛云婕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我来迟了,注射疫苗的时间终究晚了一些。你那时刚刚解冻,身体机能恢复缓慢,病毒入侵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小臻勉强保住一条命,能不能恢复暂且不知。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其实已经是难得的奇迹了。”
话音消散,走廊再度安静下来,绝望而令人窒息的氛围犹如挥之不去的阴霾,将病房门口的三人紧紧笼罩其中。
秦知遇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病房内,状态很不对劲。吴映想安慰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酝酿半晌,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门口站了五分钟左右,谁也没有说话,盛云婕败下阵来。
她一把推开秦知遇的轮椅,伸手就要将房门关上。可就在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秦知遇倏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到失真,难以辨认。
“我要留下。”
“什、什么?”
“我要留下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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